狼套

来源:百合花    作者:赵洁玉    人气:    发布时间:2020-03-26    

  第十五章 望穿秋水

  由济泉洼沿着蜿蜒崎岖的山道往东,也就三十多里的样子,便是满月的家乡慵镜村。满月在济泉洼插队时,回家就走的是这条山路,她带着“叼獍”,沿途有鸡鸣犬吠竹篱茅舍、山泉溪涧蔓草葛藤,高树密荆粉蝶灵蜂……更有那夏不畏烈日溽暑、冬不惧冰冻寒风而辛勤劳作的山民,对她来说,这些都是赏心悦目的风景。和市里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相比,更令人有出尘脱俗心旷神怡的感觉呢。

  如果要坐车回家,就比较麻烦些,得下山步行到鹰击镇,乘坐那一天仅有一趟的公共汽车来到市里,再坐市内7路公交车回到村里。这样,就转了好大一个“凵”形的框儿,实在是舍近求远了。

  米丘林园艺场的场部就座落在慵镜村,徐场长也是本村人,还是满月的远房亲戚长辈呢。满月和昌翔这些天使用的接穗就是来自这里。

  那天,徐场长刚从省果科研究所调回了一批优质接穗,枝条健壮叶芽饱满不说,更主要的是绝对不带任何虫卵病毒。恰好满月这两天在家,便向徐场长提出,就算不说见一面分一半吧,起码总得来个见者有份啊。

  米丘林园艺场的主要工作和业务就是培育和出售果树苗木。他们也有一个苹果“样板园”,那是1958年市里第一批引进苹果树的时候定植的。以前,当地只有传统栽植的林檎和沙果,人们以为色泽艳丽香甜可口的苹果也和林檎沙果一样,无需管理,树大了自然结果。但岂知这苹果树管理不到位都不行,全然放任不管就更是离预期效果相去甚远。徐场长前几年调来园艺场任职时,“样板园”的树龄已超过十年,按理说应该进入盛果期了,但产量还是不高,质量也差。他便请技术员来修剪,但收效甚微。他又要求市里给安排果树系毕业的大学生,但大学生毕业没能留在省城却回到市里,就倍感“委屈”了,谁愿意来这市郊啊。再说了,他们好不容易跳出了“农门”,再回到园艺场修地整埝挑大粪,风吹日晒雨水淋,那和生产队干农活能强多少。所以,也有几个大学生来是来了,但呆不了几天就又走了。有一个更是让徐场长又好气又好笑,铝罐装的“1059”标签上不是有醒目的骷髅头吗?他竟战战兢兢的不敢伸手去拿,就像一拿就必然会中毒,一中毒就必然会成为骷髅头队伍中的成员。咳,别说他不愿在园艺场呆下去,徐场长还不想要呢。反正大学生包分配,徐场长就打发他回市里另行“高就”去了。打这以后,徐场长再也不申请让给分配大学生了。

  其实,徐场长心里还是有个谱儿的,就是满月反正要回城,就拉她到园艺场来。这样,别说她准定能管好“样板园”,就是在其他方面,她也是秀出班行的佼佼者啊。他都跟满月念叨过好几回了,可这小妮子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徐场长便想,她和我情况不一样啊,虽说能在自己家门口工作,但她面临着婚姻大事,论条件,市郊和市内相比已有了一定的差距,更何况这里的“工种”比起时兴的车钳铣刨磨锻焊……那些才是令人高看一眼的工种呢。

  不过,徐场长还要争取,趁着满月想要他的优质接穗的当儿,便又提出了这事。并说道:“一工二干三教员嘛,咱们这里最起码也是工人阶级,比起在市里坐机关当干部,优越性还不是很明显的嘛。”

  这次满月竟当回事了,她陷入了深思。因为这个“一工二干三教员”后面,还有一句“至死不嫁庄稼汉”呢,说的是时下女孩子们的择偶标准。这满月恰恰是心里老记挂着“庄稼汉”昌翔。虽说她不愿和彩彩争恋人,可她明明知道昌翔把彩彩当做亲妹子来着啊。她也不愿取代水华在昌翔心目中的位置,但水华已经嫁人了啊。再说了,水华出阁那天的安排,还不是要她和彩彩必须有一个尽快嫁昌翔!其实,这水华也算是煞费苦心,与其说是暗示,也和挑明了差不多。诚然,水华是要减轻自己心里的负疚甚至是负罪的感觉,但也是为了大家好啊。

  徐场长经常往回调优质接穗的,这次除了像往常一样要在苗圃园里搞嫁接,还想给“样板园”的成龄树来个高接换头呢。这是场里的大事儿,他便征求大家的意见,但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逐年换头三年换完;有的说大换头可惜了,可以因树制宜进行改造;还有的说干脆连根刨了,再定栽新品种的幼树……

  于是,徐场长便邀满月去“样板园”仔细看看,好帮他出个主意,以便制定出最佳改造方案。

  当然,这也是对满月起一个暗示作用:园艺场的事终究还不是咱们大伙的事?

  满月看了“样板园”,也是心里没谱,便说徐场长:“果园虽然我见得多了,但论起具体操作和决断,就有些眼高手低力不从心了。不过,操之过急也不稳妥,咱们有机会再请教请教行家,然后再作定夺,好吗?”

  徐场长只好点头。满月回到供销社,把带回的优质接穗交给荆经理。荆经理稍假思索,便把接穗分成四份,其他的三份只是少量的苹果接穗,他安排适当的人员分赴下疃、四方墩、葵花盘等村进行高接换头,其余大部分的苹果接穗和全部梨、李、梅等接穗,他便和满月带到了济泉洼。

  满月想,这也蛮合理的,下疃和四方墩、葵花盘那些村没有山地,只有适宜嫁接苹果的砧木啊。给济泉洼分的接穗,无论数量还是种类,都是占绝对优势,甚或是全部包揽。这已经是有所侧重了,荆经理还要亲自去,这可就是极端重视了,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到了济泉洼,她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荆经理此举另有深意啊。但是,她心里还有疑问,水华出阁那天,她没见着昌翔,却并不知道他“躲”在济泉洼。荆经理却是怎么知道的?

  山坡甚至山崖上给大树高接换头,不惟是技术活,也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呢。尽管她和昌翔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干活儿上了,但此情此景,还是时不时会情不自禁地红云飞上双颊,小鹿撞向心头。

  当昌翔说起他再也不愿在屏底村呆下去的时候,满月心想,这事如果换做自己,还不也是这样的心态?她又想到自己对徐场长的承诺,这……干脆请昌翔去“样板园”支招儿,他定能拿出独具匠心的诀窍鲜招!可是又一想,本来彩彩已将捷足先登,自己却一来就占了上风,每天从早到晚和昌翔在一起,把人家彩彩晾在了一边,人家非但没有丝毫怨气,还照样一团和气宽以待人。如果再拉走昌翔,就好像自己别有用心似的。

  她回到供销社写总结材料,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事,便给徐场长打了个电话,说她认识一个果树管理员叫昌翔,他管理的果园收益十分可观,是她见过的果园中最为令人满意的。他不光聪颖睿智技术精湛,还十分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如果请他到“样板园”看看,说不定会有高超的见解和巧妙的办法。

  徐场长忙问道:“他和你相比怎样?”

  满月一愣,继而答道:“人家是专业水平,我只是业余。就算我给他当学生,也未必……也勉强够格了。”

  徐场长忙道:“那太好了,谢谢啊。我现在就派车去接……”

  满月忙道:“不用,如果定下来了,我们就去找你。”

  放下电话,满月又犯难了。彩彩巴巴地赶羊上山,真正的用意就是要接近昌翔,昌翔这样一走,尽管根本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大可向彩彩和葛茂盛队长他们实话实说。可是,这种情形,怎么说都像编出来的骗人的鬼话。

  再说昌翔又是个重情义的人,面子又软,叫他受这样的作难,满月着实不忍。

  恰好这时雷营长来到了供销社,满月就像遇见了救星一般,赶紧向他把这件为难事说了。雷营长笑了,说道:“这才多大的事呀,别犯愁啊,有我呢。”

  雷营长回到屏底村,便和周济队长说了这事,周济队长心里也高兴,这样让昌翔和彩彩在一起,又不可能有啥结果,眼见得双方年龄都不小了,还继续耽误下去,殊为不智。便赶紧让八子捎信,让昌翔回村。

  雷营长把满月揽下的这一档子事向昌翔说了,昌翔自是不会推托,但还是有些顾虑,说道:“人家这样信任我,反倒叫我心里难安。其实,我才有多大能耐?”

  昌翔计划再回济泉洼,向葛茂盛他们告个别,再从山上小路步行至米丘林园艺场。雷营长和周济队长却一致让他先到供销社,再坐车去。至于向葛茂盛告别,就再让八子捎个口信即可。

  昌翔到了供销社,满月就赶紧给徐场长打电话,昌翔忙道:“不用打电话,弄得像是领导去检查。”满月自然不理会他的。还是小胖开车,一路上,满月简明扼要地给昌翔讲了“样板园”乃至慵镜村的一些情况。也就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很快到了。

  慵镜村南靠南屏山的麦积岭,这和他们屏底村有些像。不过,可比屏底村热闹多了。当然,不光是园艺场场部和村子毗邻,还有劲松林场场部、市肉品公司等单位也在这里。

  麦积岭因像一个硕大无朋而浑圆的麦积而得名,层层梯田缠绕着,园艺场的畦圃主要集中在北面和东北面的梯田里,再往南就是东西并峙的秀崧仰崧二峰了,青松翠柏抖擞精神,密匝匝地簇拥着拥挤着,可劲地比肩拼高。这已是劲松林场封山育林的范围了。

  当昌翔随徐场长去“样板园”里时,满月说她得先回家看看,然后再赶回鹰击镇,就和小胖开车走了。徐场长外表看似粗疏,实则内心精细,他仅从满月的眉梢眼角都能看出她对昌翔的绵绵情意,至于她的言谈举止,也隐隐透出了对他的倾心和爱慕。徐场长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哼,小妮子说什么做他的学生才勉强够格,那么,做他的爱人呢,谁说不是珠联璧合。

  从慵镜村往东南方向,一路上昌翔一边陪徐场长说话,一边留心察看地形路况。还好,路面上坑洼不多,坡度也不大,路上碰见有社员用平车拉苞米杆,装得又高又宽,行进起来说不上平稳吧,却也不甚颠簸摇晃,昌翔心里踏实了许多。这样约摸两里路的光景,座落在麦积岭北麓的“样板园”就呈现在眼前了。

  还好,由于麦积岭坡势较缓,南边并不影响光照,东边是慵镜沟,沟底宽阔,有蜿蜒的涧流,有涧流和山洪冲积而成的大量沙粒,利用这些有利条件,市“五小工业”指挥部在这里设立了预制板工场,再住后就是炸石场了。有几个人正在石崖上砸炮眼,下面炸塌的石块形成一个斜坡,有不少人在斜坡上挑拣,把石块装进箩筐或是小平车,再搬运到前面的浇灌工场进行破碎。破碎石子这道主要工序竟还是手工作业,一大片人在用手锤猛击狠砸。那热火朝天的劳作场面,打破了沟底亘古以来的沉寂静谧,和人们常见的喧嚣的集市相比,另是一种沸腾的景象呢。

  徐场长说道:“自古以来,顺沟过去是一条狼套。不过,这些年狼轻易不发了,人进狼退嘛。现在又有了这个工场,狼只好蛰伏后山了吧。”

  昌翔笑了笑。因为他们生产队的果园根本就是建在填平了的狼套之上,不觉表现出一种不以为意的表情。

  其实,亘古至今,南屏山往北面延伸的每一条山沟野壑,有哪条不是狼套呢。

  他俩站在沟边,朝南望向沟后,竟有一处沟壁是由一块晶莹洁白的岩石构成,平整如镜面,远远地目测,都有十多丈高吧。徐场长指着说道:“看,那就是慵镜台。”

  他口气里充满了敬佩,也掺和着骄傲的成分。昌翔心里一动,说道:“徐场长,慵镜村你们姓徐的不少,是吧?”

  徐场长道:“大半都是。其实,和徐贤……唐太宗有啥子瓜葛,都是一干闲人吃饱了撑的,没事瞎编派的奇闻趣事吧。”

  相传,这是唐太宗最宠爱的徐贤妃的梳妆台,尽管极有可能是瞎编派,那个风华绝代文采风流的徐贤妃,以其不可抗拒的魅力冠绝后宫佳丽,赢得了唐太宗的专宠。直至如今,也还会让徐场长及其族人都会为这位聪颖贤淑的先祖而倍感荣耀呢。

  慵镜台再往南,那就是“望夫石”了,它高高地耸立在“舍身崖”上,像是摇摇欲坠的样子,但却也许是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都是这样的傲视群峰、亿万斯年以后仍会一如既往地崴嵬屹立吧。

  正如天底下好多山里都有“一线天”一样,“望夫石”亦非绝无仅有,但却都无一例外地相伴着大同小异的悲怆怛忉、哀怨凄恻的夫妻久别难逢、音问两绝的故事。

  细致地观察了一阵果树,昌翔心里便有了底。其实,徐场长之前请来修剪果树的技术员,非但不是浪得虚名,甚至可称个中翘楚,这从剪口锯口中不难看出。可是,关键是“大方向”没把握好,过于注重树形,失于舍本逐末。其实,良好的树形应该从苗木栽植时定杆那一剪就开始培养了。树龄十多年树干碗口粗了还强求树形,势必要大拉大砍,造成伤口过大,难以愈合,给病虫害的滋生提供了有利条件。再者,大拉大砍明显的弊病还有两个,其一是“压而不服”,刺激大量密集直立的“鞭干枝”丛生,造成树冠郁闭,难以形成花芽;再就是会明显削弱树势,促使腐烂病和根腐病等危害性极强的病害蔓延。

  至于果园的改造,昌翔觉得一是对那些品质不佳的品种,比如黄魁、鸡冠、红玉等,进行高接换头。不过,这大可等明年春季进行;再就是细致修剪,严格掌握叶果比例,树形方面则不宜沿袭过去“为修剪而修剪”的老套。而应因树制宜,不拘一格,合理整形,以尽快提高产量和质量。这方面也不必急于一时,到来年发芽前能够结束即可;至于当务之急,则是刮治腐烂病和刨治根腐病;再就是结合改良土壤增施有机肥料,增强树势,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最容易为一般人所忽视的方面。

  他便把这些建议讲给徐场长,徐场长越听越高兴,竟竖起大拇指,像是喊口号般地大声说了一句名人名言:“最聪明最有才干的,是最富有实践经验的战士!”

  园子中间也有一间房子,上着锁。昌翔从窗户往里望,农药瓶子和喷雾器,还有配药用的大小盆子,以及锄镰镢锨等各种农具,一应俱全。徐场长道:“钥匙不在门房就在办公室,回去我给问问。”

  下午回到场部时,办公室的小雯已经给昌翔收拾好了宿舍,连同床铺。桌子椅子被褥脸盆暖水瓶等等,也是一应簇新。徐场长本来打算不像往常一样回家吃饭了,就陪昌翔吃单位食堂。小雯却掏出 一把饭票和菜分,说道:“不用场长陪客,有人给大技术员留了18斤粮票10元钱,我全买了。你们猜她是谁?”

  徐场长笑着说昌翔:“你自然知道是谁。”

  昌翔也猜到八成是满月,她中午和小胖开车走了,大概想起了这事,又折了回来。

  但他却无论无何说不出口,便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雯扮了个鬼脸,小声嘟哝了一声“姐夫”,便侧着头吃吃地笑。

  徐场长笑道:“鬼丫头,你心里明了就行,要是四处宣扬,看你满月姐能饶你。”

  昌翔只觉脸颊微微发烧。这可真是辩解吧,说不定会越描越黑;不吭声吧,更等于是默认。

  他几乎是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嗫嚅道:“没有的事,真的。”

  小雯笑道:“当然是真的--姐夫当真是志诚君子,坦白得很。”

  昌翔忙侧转了身,装做整理床铺的样子。只听徐场长在和小雯交代什么劳保福利的事,边说边往出走,小雯随他出去,片时,她就又折了回来。

  小雯领着昌翔来到了餐厅,大家都在窗口排队等着领饭,少不得有人互相拥挤、打骂说笑逗趣儿,看见昌翔,便都安静下来。昌翔要排在最后,便有人说他不用排队,先到窗口领饭,大家也都纷纷让道,昌翔连声说不用不用。小雯却老实不客气地拉他到了窗口,昌翔便只好随她先领了饭。

  小雯道:“这里闹哄哄,回你宿舍吧。”

  昌翔随她回到自己的宿舍用餐。小雯道:“还习惯吧。”

  昌翔嗫嚅道:“自然……当然。”

  小雯笑道:“你看你,嘴上说着‘当然’,脸上写着‘愕然’。我说姐夫呀,有什么和我说,别看场长舅对我既吝啬又严厉,对你,却是既慷慨……想必也是很宽容的。”

  昌翔忙道:“别瞎……乱讲啊。你是她的亲妹妹?”

  问出这话,昌翔都觉惭愧,和满月交往这么长时间了,竟对他的家事一无所知。

  小雯故意噘嘴道:“不打自招……她,她是谁呀。”

  昌翔又说不出话来了。她又笑道:“是表妹,还是两表,我管她奶……我的老姨就是她的奶奶。不过,感情上的亲疏不能光看血缘的远近,对吧。”

  昌翔点头,这妮子这回说得没错,现实生活中……不,古往今来,兄弟阋墙不稀罕,萍水相逢却情逾姐妹的,亦不乏其人哩。

  昌翔道:“这么说,徐场长也不是你的亲舅舅?”

  小雯笑道:“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你见过有人叫亲外甥女‘鬼丫头’吗?哼,大头……对了,他交代让我明天去市里给你买劳保福利,你也得去啊。”

  昌翔一愣,急急地道:“我刚来,又是临时帮忙,不用……”

  小雯道:“是劳动保护的东西啊,武装起来闹革命嘛。人人有份,我们都领过了。主要是鞋子和帽子,你要是不去试,我怎么知道你是‘大头’还是……‘尖头’?脚是木锨板还是小饭铲?”

  她忍不住又吃吃地笑了起来,起身,一边往出走一边说道:“我要回家了啊,说好了啊,明天……”

  昌翔自然也知道关于“头”的双关语意思,这“大头”是 “愚蠢”、“容易上当受骗”的意思;这“削尖了头往里钻”嘛,却是“奸猾”、“善于投机钻营”的意思。

  不同的说法表达了“憨”和“精”两层截然相反的意思,但却都是贬意。

  昌翔不觉得摇头苦笑,他摸了摸自己的“大好头颅”,心想, 这鬼丫头要是知道了我得戴“60”的帽子,更要笑我“大头”了。他又摸着自己的头顶,这长“旋”的顶端还下凹呢。孔子不就是头大且头顶若圩吗?虽说孔子这几年“流年不利”,被去掉了“子”这个敬称,换成了“老二”这样的蔑称,还被批了个七荤八素,但谁能说他是“大头”?后魏的古弼,官拜尚书令,他头尖如笔头,人称“笔公”,心却正直如笔杆,这样的人能算“尖头”吗?他非但不奸猾,还是奸狡之徒的克星哩。

  看来,对于“相学”,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啊。

  夜里,昌翔睡下了,还在想这事儿。无论无何,初来乍到,不先抓紧时间工作,却去遛大街逛商场,是决计不行的。

  第二天一早,他本来想好了,就和徐场长说无须为他准备劳保福利。但见到了徐场长,却忽然觉得这种不近人情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徐场长说道:“咱们昨天说的有机肥料,这次得用多少?”

  昌翔马上道:“有四五十方吗,多些更好。”

  这时,场部的职工都渐渐聚拢了来,徐场长便说汽车司机普光:“汽车能到‘样板园’吗?送肥。”

  普光忙道:“行吧,装不太满就行。”

  徐场长道:“车辆全部出动,争取今天突击完成--明天逢集。”

  原来。普光还是农机组组长。由于全是山地,三台拖拉机都是中小型的,最大的也就是一台“跃进-20”,还有一台12马力的小四轮和一台8马力手扶。

  场里职工大都会驾驶拖拉机 ,大家都争着驾驶,闹嚷嚷的。徐场长也不发脾气,他点了六名职工,每台拖拉机两人。接着,他又安排了十来个人卸车,装车的人员呢就再多几个,有二十人左右吧。正如卸车的地点就固定在“样板园”一样,装车的就固定在肉品公司大院,所有人员都不用两头来回跑。昌翔暗暗称奇,这样的安排,效率焉能不高?

  小雯本来还等着和昌翔去市里,但一看这种忙碌的“阵势”,昌翔这个主角如何能离开。她见拖拉机都是两人一台,而汽车却是普光一个开,便灵机一动,拉了拉昌翔的袄袖说普光道:“你教我姐夫开车。”

  昌翔听她竟当众说出了“姐夫”,脸刷地红了,他哪敢辩解?普光看了看徐场长,徐场长笑道:“这样最好,昌翔随你来回跑,就两头都照顾到了。”

  普光赶紧邀昌翔上了车,进了肉品公司的大院。这院子真大得出奇,猪圈羊圈就占了好大的地方。原来,肉品公司的圈肥主要就是他们园艺场用的,再就是慵镜二队了,因为肉品公司占的就是二队的地。

  大院里的饲料加工厂也颇具规模,其实,也主要是加工饲草。有不少人来交售生猪,多数是把猪绑在平车上拉来的,顺便拉来些红薯蔓啦,绿豆蔓啦,苞米杆啦之类的,粉碎成粉末,回去再掺些红薯喂猪。

  这些大功率的切脱机和粉碎机的噪音就够大了,再加上他们运肥的汽车拖拉机声响,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不过,这些噪音对昌翔来说,却如同仙乐,原因是它能“抗衡”猪被宰杀时的惨嚎声。

  也许是园艺场的员工常来这里,杀猪宰羊对他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可昌翔却觉得惨不忍睹也惨不忍“闻”。只见一人脚穿高筒雨靴,手执挠钩冲进了猪圈,群猪惊恐地纷纷躲避,争相后退。他手脚麻利,一下子就钩住了一只肥猪的下颌,肥猪惨嚎着后退,但越退挠钩越钩得牢,这时,就再上去一个人,两人拉住挠钩直把猪拖到屠宰台跟前,再按在台子上。这时,猪的惨嚎声一阵比一阵高,也一阵比一阵凄厉。直到一刀从项颈捅进去,随着鲜血不断喷涌而出,惨嚎声才渐渐减弱,喘气声也由刀捅进时的如拉风箱般的急促,渐渐越来越慢,越弱,最后终于一动也不动了。

  幸好昌翔也只是呆汽车装肥这么一小会儿,多亏了小雯建议他学开车,粪肥装好后就离开了,才少受了许多视觉和听觉乃至心灵上的折磨。至于到了园里,那里的卸车也无需多少技术指导,就是不拘多少统统集中在一堆,尽量堆得高些,起码不下一人高,再踩踏得稍微密实些。这样,便于在短时间内发酵腐熟,以提高肥效和减少病虫害的发生。

  几乎是全场所有的人突击了一天,按时下的流行语来说,可谓战果辉煌。别说四五十方了,六十方都不止。徐场长和昌翔无不心里大慰。

  昌翔回到宿舍,小雯已经从市里回来,在屋里等他领饭呢。昌翔忙道:“你回家吃饭吧,不用总照顾我。”

  小雯道:“晚饭吃食堂,晚上住宿舍,早上好赖床……我惯常是这样。”

  昌翔心想,她大概小孩子心性,有点贪玩。不然,怎能在市里逛一整天?就不再说什么。

  他们吃过了晚饭,小雯掀开了她早已放在他床上的一只纸箱子。这就是她买回来的劳保福利了。她拿出棉皮鞋和皮帽说道:“鞋是42号的,早看出你脚是木锨板;帽是60号……我可没说你是‘大头’哦。如果不合适,你自己去市里换好了。谁让你不跟我去试,哼,坐享其成!”

  昌翔暗暗佩服她的眼力,这正是他最合适的号码。接着,她又取出一身劳动布工作服,6双线手套,一双皮手套,6条肥皂,两条毛巾,一架风镜,竟还有一个铝水壶和一件棉大衣。

  昌翔呆愣愣的,小雯羞他道:“小家子气,就这一次多,下次就少了。”

  昌翔不解,于是小雯就给他讲,棉鞋和皮手套是一年一双,皮帽和棉大衣是管3年,水壶更是5年才能发一个,其余的是半年的数量。她说的“下次”,当是指半年以后。

  她又倏地拿起一只线手套,眨眼间就抽出了线头。她把手套塞在他手里,便飞快地缠绕起线团来,并兴致勃勃地说道:“添上我那6双,12双还是少点,不打紧,我再向别人要几双,就够织你一件线衣了哇。”

  说着,她就用心地在昌翔身上细细打量--这分明是在观察他的胸围袖长等等的尺寸了。

  昌翔忙道:“不用为我织……”

  她倏地脱了上衣,笑道:“我都有了嘛……再说了,上班谁还戴线手套,不嫌麻烦?”

  要说起麻烦,这织线衣才最能数得上呢。这样细的线,就算花光全部的业余时间,怕也少不得用上个十天半月吧。再看她穿的线衣,虽全用这种无任何花色的线,但她却用紧针和松针、挑针和伏针等不同的手法,以及疏密和凸凹各种技巧,织出的图案十分美观。再加上大小松紧十分合体,衬托着她本就十分美丽的身体曲线,更显得丰神绰约,妍丽动人。

  昌翔只觉心头微微一荡,忙凝神屏气,收摄心神。小雯的俏脸也微微一红,忙掩饰道:“其实,我还有事求你。”

  昌翔一愣,便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原来,小雯的爸爸在市教育局的勤工俭学部当部长,这样不大不小的教育部门的官儿,如果努力争取,也能给女儿弄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小雯前年就高中毕业了,还想继续深造,但却看不上专科,这可把爸爸难住了。本科的名额有限,他心余力绌啊。于是,她就到园艺场来上班,这还是因为场部占的是她们村的地。当然,也是凭了徐场长这个远房舅舅的福,她才被招工进来。

  最近,人们都在议论一则小道消息:“推荐”上大学的制度将要废除,高考制度就要恢复!

  这样一来,有权势的人更是积极活动,力争赶上“推荐末班车”。这不,还不到元旦,但许多人都在费尽心机、甚至不择手段地争抢来年暑季的推荐指标了。小雯的爸爸觉得,要能恢复高考那真是再好不过,女儿要是真才实料考取了,才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哪。

  于是,他为女儿买了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盼望她能够焚膏继晷,名魁虎榜。她黑夜经常泡在场部宿舍,是因为要是回家,还得喂猪喂鸡刷碗扫院子……业余时间全消耗掉了。但说到复习功课,那套丛书的容量实在大得出奇,可把她给“镇”住了。所以,她想请昌翔给予辅导。

  昌翔喜动颜色,忙道:“你爸爸没错,他支持你通过高考入学真是没说的。可是,就我这点墨水……其实,我原本就学得不怎么样,这几年都忘得差不多了……”

  小雯忙道:“你就别客气了,满月姐就很了得……”

  昌翔赶紧说道:“好吧……不过,你确实是高看我了。”

  小雯喜道:“我取书过来。”片时,她便把那套书取了过来。确实,厚厚的12本呢。可也正因为厚,才讲解得不厌其详,明白透彻。

  昌翔竟有些爱不释手,说道:“如果把它学通了,任他考题千变万化,都能应付裕如。再说了,恢复高考的头一年,考题的难度也决计有限,你说呢。”

  小雯道:“可是,哪年才能开始高考呢,如果还得等个十年八年的,我岂不都成老太婆了,连报名都怕没资格。”

  昌翔算了算,这些年一直实行学制缩短,小学5年,初高中各两年,她前年高中毕业,今年应该是18岁。高考就算再等四五年才能够实行,她也不见得就超龄了。如此算来,她报名应该没有问题。现在的关键是复习,纵然学好了没能报了名,难不成就吃亏了?可如果报上了名结果却名落孙山,那才让人心有不甘,甚至会终生抱撼。

  昌翔安慰她道:“没问题,你绝对没问题。”他抚摸着那些书,“名师出高徒嘛,这些书就是名师啊,看编得多好。以后,我就是你的‘伴读’,咱们就来个学习竞赛,好吗?”

  小雯马上道:“你才是名师呢。我和你比赛,那不是龟兔赛跑吗?”

  昌翔笑道:“龟终究还是赢……”

  他赶紧收煞住话,趁机先收了线手套,说道:“织线衣的事就别装在脑子里了,‘一寸光阴一寸金’,‘书到用时方恨少’,这类谚语看似老生常谈,实则是金玉良言呢,你说是吗?”

  于是他们开始做题,她像是忘记了时间,直到半夜12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但还是一副兴犹未尽的样子。

  第二天上班时,徐场长安排职工们上麦积岭修建梯田。接着,他交代昌翔,需要什么只管说,包括人员、车辆。昌翔便问哪里有木匠铺,他想赶紧防治果树腐烂病,需要些柏木片。

  徐场长便安排门卫老庞为昌翔准备。原来,老庞原本就是木匠。隔壁劲松林场就有木工组,老庞先从库房领了两只麻袋,再发动小四轮开到了林场院内。木工组门外堆了一大堆锯末刨花,里面埋的木屑木片木头截儿也不少。老庞和木工们彼此熟稔,大家都帮着从里面挑拣柏木的往出扔,昌翔便赶紧拾取往麻袋里装,待两只麻袋弄满,也费了不少时间。

  他们开车出来,集市上已有不少人了。昨天徐场长说的“明天逢集”,昌翔还感奇怪,这里又不是公社所在地,怎么会有集市?现在才明白了,原来是畜禽集市,但规模也确实可观,以猪崽羊羔兔崽鸡崽居多,半大的克朗猪也不少,再就是钉马掌的,量身订做马鞍马套项的,卖各种绳索以及笼头马勒口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他们的小四轮穿行集市果然不容易,这可真是像乌龟在爬行,好大一会儿,才慢慢地从拥挤的人流里穿行出来。小雯早就在一边等着,她举着手里的钥匙晃了晃,说道:“场长舅让我送来。”

  但她却没有把钥匙递给昌翔,竟也挤了上来。老庞把驾驶座腾给她,便下了车,并向她说道:“放心,来了电话我就接了,不会误事。”

  开往“样板园”的路上倒是相对僻静,和喧闹的集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雯也驾驶得很平稳,她颇有些自豪地说道:“梁军,准知道吧。”

  昌翔点头。那是我国第一个女拖拉机手的名字,她和我国第一个女火车司机田桂英齐名,都曾经是名噪一时的人物。

  小雯放慢了速度,让昌翔开,并鼓励道:“没事,有我呢……别笑我好为人师哦。”

  昌翔壮起胆子,慢慢地开着,尽管有些扭来摆去的,但这一段路人畜车辆不多,也就是稀稀拉拉的一些上麦积岭购买苗木的。小雯几乎是用手护在方向盘上了,以确保万无一失。

  直开到了果园小房跟前,他们才停稳车,把麻袋推下来。昌翔搬了几块石头,在小房门口鼎足放好,又从房里取出一只搪瓷盆儿,扣在石头上,再把柏木片放在下面生着了火,也不用把火拨旺,反而得多添些木片压住火,让生出烟来,烟升到盆底便从边上回旋下来,才四下散发开来。那种特有的柏木芳香十分浓烈。

  小雯喜道:“别说咱们,神都喜欢闻呢。”

  昌翔自然知道她说的是怎么回事。自从“破四旧”以来,市场上就没有卖线香的了,人们就撮些柏木锯末放在小香炉里,点着了作为祭祀之用。

  小雯又道:“这也不是欺哄神灵,因为人们的心里充满了虔诚。对吗?”

  昌翔心里一动,她备战高考除了得学好数理化,也不能放松语文呀。便说道:“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蘋蘩薀藻之菜……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

  小雯一听,马上就明白了,他这是在考试!便认认真真地说道:“如果确有诚意,那么,山溪、池沼、沙滩旁边的野草,大蘋、白蒿、聚藻之类的野菜……都可以进献鬼神,也可以奉献王公。”

  昌翔大喜,不由感慨道:“这样好的水平去考试,神灵都会鼎力相助的……”

  小雯马上羞红了脸。昌翔赶紧说道:“咱们礼仪之邦,古人早就懂得‘礼轻情义重’、‘虔敬值千金’之类的道理。”

  他又暗暗惭愧,看来自己低估了这丫头。她总得常写材料吧,徐场长让她干办公室,也是量才使用,并非任人唯亲啊。

  昌翔取过搪瓷盆,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只见盆底以及周遭被油烟薰出了厚厚一层黑色黏稠的液体。昌翔说道:“这就是柏木油,治腐烂病极有效验的。”

  小雯用木片把这些珍贵的柏木油往盆底聚了聚,他们便开始刮治腐烂病了。昌翔腰带上别有一个皮制的多孔工具插,里面插有整枝剪,折叠手锯,以及各种刀具。他抽出一柄小刀子,瞅准一株树上有手掌大的一块腐烂病,便熟练地刮削起来。片时,就刮削干净了,他又细心地把刀口整成光滑的斜面,再轻轻地用木片把柏木油均匀地涂抹上去。

  这样处理了五六棵树,就快到中午开饭时分了,他们回到场部,正碰见普光。确切地说,是普光在等他们。昌翔心里一紧,他要抱怨两句吗?小四轮一开走就是一上午。谁知恰恰相反,普光和颜悦色地说道:“场长说了,上工去就捎一车肥,二队总和咱们抢肥,不拉白不拉。”

  他刚走开,又回过头来说道:“装小半车就行,积少成多啊。”

  昌翔和小雯对望一眼,心里都是雪亮。昌翔明明知道,这哪里是让捎肥?分明是很巧妙地把这台小四轮拨给“样板园”专用了,也分明是照顾他出工收工都不用步行了。

  昌翔只觉一阵热血上涌,他们对自己竟这样信任,真该好好报答才对。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啊。

  下午集市正闹,自然没法捎肥。第二天装肥时,小雯说昌翔:“别耽心,场长舅就住在二队,他和队长好得一个人似的,二队决不会有人来拦的。”

  小雯也不怕杀猪,还凑到跟前看。渐渐地,昌翔也习惯了,猪羊就是提供肉食的,难不成还要养到老?

  一连几天,他们都在提取柏木油和刮治腐烂病,有些上岭买苗木的远远望见这边的烟,也闻到了浓烈的柏木香味,便进园来看。腐烂病号称果树的“牛皮癣”,甚是顽固的。昌翔这种见所未见的防治法,和立竿见影般的神奇效果,令他们啧啧称赞。有的还请教果树在秋季栽植和春季栽植,哪个更好。昌翔便据实回答说,按书上讲的,各有其优点,但我个人的观点,是秋季栽植更好些,因为根系在冬季还能发育,有利于第二年开春的生长。那些购买苗木的便喜滋滋的去了,有的还说既然是这样,咱麻一回烦了,就索性多栽些。昌翔看到自己三言两语就为场里出了力,也颇感欣慰。

  徐场长更是兴奋,这下子“样板园”可要名副其实地起到样板的作用了, 可要由“要钱树”变为“摇钱树”了。还有重要的一点是,说明他这个当领导的慧眼识珠。不过,这颗明珠还不算真正握牢,因为昌翔干的还是临时工。

  昌翔也正心里不安呢,原来,满打满算只来了5天,就到了场里发工资的日期。他领了38元,而小雯呢,因还是“学徒工”,仅18元而已。

  在肉品公司院里装肥,他还在想这事,小雯安慰他道:“如果你昨天才来,难不成只领一天工资!算你运气好,赶巧了啊。头一个月都是这样,无论是30天还是5天,统统都按整月。”

  这时,徐场长来到跟前,小雯竟又缠住他这个场长舅,她想把自己的工作岗位定在“样板园”,办公室算成兼职。这样,她的口粮标准就能从每月27斤提高到36斤。

  徐场长笑道:“那你去厂里干铸工端钢水去,干锻工抡大锤去,他们是42 斤呢。”

  昌翔已经能够单独驾驶了,他坐上驾驶座,徐场长也随小雯上了车。这种方式谈工作像是闲聊,甚是轻松。他说小雯:“谁还不知道,你27斤都用不了……”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向了昌翔。

  小雯羞红了脸,忙道:“就是想给我姐夫匀些,不行吗?”

  徐场长正要和昌翔说这档子事呢,总不能叫他回家背粮食,再磨成面交到伙房吧;当然,也能粜粮食,园艺场先出证明,这自然再简单不过,但还得让市林业局、粮油总站盖章,鹰击公社粮站才能给予办理。

  最好的办法就是转正,一转正立马就吃国供粮了。虽说这转正十分难办,但徐场长愿意想办法。最让人头疼的还是工资。如果昌翔现在就转正,工资待遇得像小雯一样按“学徒工”,每月18元,这学徒期可不短,得熬三年呢。

  如果昌翔干满三年“临时工”再转正,这三年里头,就一直是每月38元。

  徐场长讲了这其中的“利害”,昌翔陷入了深思。其实,几天来他一直在考虑的根本不是转正与否,而是去,还是留!

  小雯说徐场长:“你让人家……我姐夫考虑考虑再答复嘛。”

  徐场长笑道:“要是别个小伙子,自然是打破头都要选择马上转正。不然,对象就只能找农村姑娘了。”

  他又说小雯道:“‘样板园’自然得两个人,另一个岗位嘛……等你姐调回来再说。”

  小雯脸一红,继而笑道:“那真是太好了……可是,‘夫妻园’哪,我姐她……会赞同吗?”

  昌翔的心简直要和“小四轮”一样咚咚狂跳不止了,但他能说什么呢。

  说话间,拖拉机已开进了“样板园”,徐场长细看了刮治腐烂病的情况,这神奇的效果,让他大开眼界,喜形于色。

  但他们马上又都紧张起来。原来,他们突然发现,来了不速之客——

  东边的沟沿儿, 面向沟伫立着一个长发飘飘,白衣胜雪的女子!

  如果是暑热天气,女子穿白的并不稀奇。但现在即将入冬,这种穿着打扮就显得特别的另类和扎眼。

  她的身子骨看起来甚是单薄,像是飘飘欲仙的样子。仙女,还是幽灵?昌翔心里一动,忙赶了过去,徐场长和小雯紧随。

  啊,昌翔惊呆了。这个袅袅婷婷弱不胜衣的女子,竟是入画。那次在红布上签名字,水华和宫兴也找过他,也向他叙说了入画的痛苦和悲惨遭遇……想不到竟和她在这里意外相遇!

  她面对昌翔他们,竟有些慌乱。她想说什么,但什么都还没来及说,却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良久,她才强压住极度的悲愤和痛楚,边哭边缓缓地倾吐,诉说……

  原来,鲍老师他们学习班的“学员”,也被安排在下面这慵镜沟的劳动大军之中。

  鲍老师在屏底村的大照壁上画“大海航行靠舵手”时,昌翔也见过他,依稀还有些印象。经入画指点,他们的注意力就都集中在鲍老师身上了。

  在溪涧旁约摸有三四十米远的沟底,“学员”们挖有几个大沙坑,他们从沙坑里装沙进筐,挑到溪涧里去冲洗,冲洗净泥土,才把这劳动成果倒在各自的沙堆上。

  入画幽幽地说道:“其实鲍老师他挺能吃苦的,但他那不争气的身体——他腰腿痛确实很严重。”

  昌翔他们都看出来了,鲍老师挑着重担,显得步履蹒跚,有时竟踉踉跄跄的,这样凉的天气,竟还不时地擦汗。这种场景,不惟入画,昌翔他们也觉心里发颤!

  入画又道:“连我都知道沙粒越是淘得净,浇灌出来的预制板越结实。但他过于认真细致,同样一方的沙石,他得比别人多花费一倍的力气。”

  就算入画不说,昌翔他们都已经看出来了,鲍老师他们那一群人中,确是数他最为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徐场长说入画:“你说你已经被他们停职,那就暂时在我们这里做临时工,如何?哦,你就和昌翔在一起,他会照顾你的。”

  入画十分感激地说道:“谢谢,非常……感谢,可是,鲍老师他……每时每刻都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不单肉体,还有心灵!我怕他挺不过去,除了来这里盯着他,也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小雯道:“确实,他与其说是在受苦,倒不如说是在受刑!他能来咱们这里做临时工吗?”

  徐场长一愣,但看着入画可怜巴巴满情希冀的神色,便说道:“不管结果如何,都应该争取一下。”

  徐场长刚走,小雯竟也快步往回走了,昌翔自然讶异,紧走几步追上她。小雯道:“小四轮你都开得利利索索的了,还要我做什么……场长舅他……卸磨杀驴!”

  昌翔一怔,便马上想到徐场长说的“另一个岗位嘛……等你姐调回来再说”,使她受了些伤害。

  他急急地说道:“这个入画说要盯着她丈夫,其实,她才需要人盯着呢,你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谁能放心?”

  小雯笑了笑,竟笑得有些勉强和苦涩,她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你教我学好了功课,考上了大学,我是永远不会背恩忘义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

  她一伸舌头,暗道“好险”,因为差点就顺口往下说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的话。

  徐场长回到场部,想想入画的遭遇实在是超过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闹不好怕要出事。但他又觉得自己的面子不够,找谁呢,自己本就是在“多管闲事”,还有谁能帮自己管别人的闲事呢?他思来想去,那就劲松林场的蒯场长吧。一来他俩交情堪称莫逆,再者,这些年木材紧缺,蒯场长也成了掌实权的人物。

  蒯场长听徐场长说了入画目前的境遇,没有半点推辞,便慨然应允随同他去见见那个“清理办”的岑主任。

  两个场长见了岑主任,说是想制作一批发展林果业的幻灯片,让各公社的电影队在放映正片之前播放,想请“学习班”的鲍邦彦老师主持完成。当然,他俩也反复强调,也不用多长时间,最多也就是一个星期。

  岑主任心里一惊,马上想到他们说的“一个星期”不过是一种手段,便装做十分为难的样子说道:“这个嘛,我哪能做得了主!这不是叫我犯错误吗?”

  他马上又口气强硬地说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让他制作幻灯片,也太缺乏阶级斗争观念了。他就好绞尽脑汁地炮制些反党反社……封、资、修的反动毒草!”

  蒯场长道:“鲍老师好像身体不太好?”

  徐场长接着说道:“他看起来像是有腰腿痛的毛病,是关节炎吗?能不能让他到医院看看医生?”

  岑主任心里一惊,只好放缓了语气说道:“没听说他有病呀……这样吧,我们调查了解后再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如果确实有必要,就给他换个岗位……”

  两个场长这一趟虽说没有把鲍老师要过来,但也算是没有白跑,鲍老师确实换了岗位。

  从炸石场到浇灌场这一段是慢下坡,平车飞跑起来簸洒出来的石块不少,鲍老师被安排在这里清理路障。

  入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昌翔和小雯见状,也略松了一口气。

  可是 ,“好景”不常,入画的心又揪紧了。原来,鲍老师这就属于爆破组的成员了。爆破组中的邬常安和荀康也是他们“学习班”的学员,鲍老师见邬常安已经两鬓斑白还干这样重的活,砸炮眼磨得满手血泡,虎口都震裂了,直流血,还咬紧牙坚持着,心里便老大不忍,便抢过去接过了他手里的八磅锤。也许,鲍老师认为自己的胳膊没病,但抡起大锤来,那是浑身都得使劲啊。不过和挑沙石、淘沙比较起来,毕竟腰腿痛的折磨减轻了些。

  昌翔已经开始防治根腐病了。这比刮治腐烂病要费时费力得多,因为要周遭挖坑换土施肥杀菌消毒……但他还得留意着入画。小雯有时也来,帮昌翔干会活儿,也陪陪入画。中午收工时,她和昌翔都要喊入画同回场部吃午饭,但入画只是摇头。她早上来时就带一个馍和一疙瘩咸菜,有时胡乱啃两口,有时没食欲也没心思吃,就只好饿着。

  这天,入画的妈妈和哥哥嫂嫂看她来了。他们先是找到了鲍原村,但家里没人。问了不少人,好容易才打听到她每天早出晚归守在这里。

  原来,入画的娘家就住在鹰击镇。当时,入画要离开宫兴和鲍老师结婚时,娘家人就没有不反对的,但她铁了心,娘家人也就没能拗过她。从此,入画和娘家人就断绝了来往。

  这次鲍老师和入画落难,还是宫兴心疼入画,想让她的爸妈看看女儿,就硬着头皮来到了他们家。一家人听了宫兴的叙说,入画爸是铁青了脸一言不发,入画妈边哭边埋怨宫兴:“你要是当初死活都不跟我女儿离,她哪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也不会这般潦倒。”

  于是,入画妈便带着儿子儿媳费尽周折才寻到了这里。

  母女俩抱头痛苦,那椎心泣血悲痛欲绝的场面,真能使石人落泪!入画的嫂嫂拉着她的手,忍不住也珠泪纷落。

  好大一会儿,他们才止住哭声。入画妈捧着女儿的脸说道:“说什么你也得和妈回去……妈心疼你,你就也心疼心疼妈吧,你爸他……因为你……也净拿我和你哥出气。”

  入画的哥哥说道:“咱爸因为想你,竟看我站着坐着都不顺眼,我说话或闭嘴他都反感。你也知道,他已前对我不是这个样子,现在却简直把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入画幽幽地说道:“妈,我如果回去,不等于是在咒我爸么?”

  原来,她当初抛弃宫兴时,她爸说过:“我要再和你相见,除非到了黄泉!”

  僵持了半天,他们始终没有说动入画。

  他们是顺着沟沿从北边上来的,就只好无精打采地又从原路折返了回去。

  入画哽咽着对昌翔和小雯说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搅得你们也不得安宁。”

  小雯说道:“你放心不下鲍老师,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换做是我,大概也会这样。”

  入画点头,说道:“谢谢你们能理解,还有,我如果回了娘家,一家人都会逼我和鲍老师离婚!”

  也只过了两天,入画妈就又来看女儿来了,同来的竟是入画的爸爸,父女竟在这沟崖边相见,少不了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入画妈说道:“你爸都接你来了啊……你看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这和到了黄……阴曹地府有什么区别?”

  入画爸“剜”了妻子一眼,说道:“我说过的话永远算数,这不应验了嘛……”

  沟底清澈的溪涧经过淘泥沙,已经变成了黄汤,南边清北边浊“泾渭分明”。他指着潺潺浊流说入画:“闺女啊,别往心里去,没有什么不吉利的,这不是‘黄泉’吗?爸没有说岔啊。”

  这时,尖锐急促的哨声响彻沟底,这是爆破前让人们隐蔽的信号,人们纷纷躲向沟两旁的凹崖里面。只见邬常安已点着了引线,他迅速退下来,和鲍老师挤在一起,就躲在不远处。

  昌翔和小雯赶忙跑上前来,让入画和她的爹妈往“样板园”里边退--虽说石块决计飞不到这里,但怕震塌了脚下的土崖。

  三分钟过去了……又等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没有爆破,入画他们又都挤在崖边,担心地望向炸石场那边。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邬常安嘟哝着“哑炮”,便冲过去排炮,鲍老师随后,他们就要冲到跟前的时候,突然,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乱石飞溅,硝烟弥漫……

  人们争先恐后地冲上前去,只见邬常安已倒在血泊里,有几个人伸平双臂,款款地捧起了他,还有不少人簇拥着,鲍老师也在旁边,他没有负伤,而邬常安显然受伤不轻。岑主任正在沟底巡视,邬常安被安置在岑主任的吉普车内,送往医院。

  岑主任马上集合“学员”训话。他阴沉着脸,厉声说道:“已经三令五申要安全第一,但一些人却愣是充耳不闻!我今天把话说在头里,以这种方式死了,照样和金铁锚一样,是自绝于祖国自绝于人民!照样是轻于鸿毛!董存瑞才是死得重于泰山!他是在我军……听好了,这里的‘我’,可没有包括你们,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不会丧失阶级立场!我军总攻击已经开始,指战员在敌人密集的火力封锁下纷纷牺牲。其时,炸掉敌人的碉堡刻不容缓,董存瑞以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战斗的胜利。但咱……你们炸石遇上了哑炮算得上什么,别说再等一会,就是等上个把钟头、甚至一天半天的,能死人么……”

  “学员”们心里自然清楚岑主任这番训话,除了混淆视听,更主要是在推卸责任。邬常安和鲍邦彦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地排炮, 其实和他们的性格有很大关系。他们这干人整天挨批挨整,有的人已经熬出来了,能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邬常安和鲍邦彦却成了惊弓之鸟。今天他俩未必就是蓄谋自杀,至于想利用这个绝好的机会既达到自杀的目的又能捞一个重于泰山的烈士称号,更是岑主任的言不由衷、信口雌黄!因为是哑炮就必须得排炮,谁还能料定它的爆炸会这样的“姗姗来迟”!不巧的是这个专横跋扈的岑主任偏偏在这时候巡视,如果迟迟不去排除哑炮,他们还怕因“消极怠工”而挨批,甚至还怕被上纲上线、强加罪名而飞来横祸呢。

  想不到,这个飞来横祸竟来自哑炮爆炸,邬常安身负重伤,生死未卜;而鲍邦彦只因腰腿疼痛,排哑炮才没能抢在邬常安的前头,才“因祸得福”逃过一劫,实在是侥天之幸。

  但是,入画却认为鲍老师在冲上去的那一瞬间,难保不是起了轻生的念头。她决不能丢下鲍老师自己离开!这样,她的爸妈想接她回娘家的希望便无可奈何地化为了泡影。

  以后的日子里,入画照样每天来这里守望。那个邬常安终因负伤过重,左臂没保住,被齐肘截掉了。鲍老师算是“自找苦吃”,清理路障的工作也干不成了,他“永久性”地接过了邬常安的八磅锤砸炮眼,也是满手血泡,也是虎口震得流血。不过,再也不担心哑炮伤人了,因为工地换用了锭装的黄色炸药和电雷管。

  有时候,昌翔望着远处的望夫石,几乎要相信那真的是苦苦盼望丈夫归来的女子变成的。有时候,他会十分担心,节令过了立冬,沟边的西北风渐渐强劲,他真怕入画弱不禁风的躯体会被吹下沟崖;有时候,他会心里害怕,害怕这长发飘飘白衣胜雪的入画会突然之间变为“望夫石”,这慵镜沟会形成两个望夫石遥相呼应的情景。可是,她的顽强守望,什么时候才能使他们夫妻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呢。

  小雯呢,她还是常来样板园,来陪昌翔干活,也是陪可怜的入画。晚饭后,她还是常找昌翔讲解习题,多数是两人一同演练。她还是时不时地在人前喊他“姐夫”。有时,昌翔也想,这个淘气的丫头莫非是以这种别出心裁的方式来向别人表白:尽管她和我关系十分亲密但却并非恋人,而是“亲戚”?

  小雯也确曾是这样想的。不过,昌翔猜想的并不全面,他刚来时,小雯喊他姐夫也无非是怕别人误会和非议,但渐渐地,她这又同时是在给自己敲警钟了。

  因为她喜欢上了他!在人前,她尽显天真未泯,但夜深人静时,她尽管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却仍无济于事,难以锁住撞进心头的意马心猿!

  但她却知道绝对不可以,不能陷入害人害己的泥沼。

  有一次,满月回家又顺便来会昌翔,当然,也可以说她是来会昌翔而顺便回家。鹰击镇集市上常有倒贩各种票证的年长妇女,满月又从她们手上买了几十斤粮票,给昌翔带来了。昌翔却和小雯都去“样板园”了,她只好把粮票留在门房,让老庞转交。

  小雯心里不由得慌慌的,就像做了对不起表姐的事而被她逮着了。

  再这样下去,小雯只怕自己要发疯。长痛不如短痛,唯一的办法就是逃离。

  本来,她爸爸只是希望和鼓励她考上大学,但没有向她施加任何压力,无可无不可而已。

  她呢,也是这样的打算,纵然上大学没能如愿,但自己现在的工作单位园艺场,还有自己的办公室岗位,也蛮不错的。难道非得大学毕业再在大都市“高就”?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选择。她除了拼命复习,还在偷偷地为他织线衣。尽管她没能拿走他的6双 线手套,但向同事找几双还不容易?

  本来,她极想为他织一件毛衣的,并且是用最好的毛线。但是,她终于没有这样做,她不能给他出这样的难题。

  但是线衣就不同了,虽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代表的却是一颗虔敬而爱慕他的心,是“可羞于王公”的啊。

  更重要的是,织线衣是她有诺言在先,要他接受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难度。况且她不过是“修旧利废”,显得顺理成章啊。老天注定两人就这么一丁点儿的缘份,咱就不要贪心不足、逆天行事了啊。

  但是,什么时候才能恢复高考呢。她几乎觉得,自己急切盼望的心情,在程度上只怕一点也不亚于每时每刻都在“大旱望云霓”的可怜而复可敬的入画……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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