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前途未卜
新婚之夜。闹洞房的人散去后,水华已困得睁不开眼了,便和衣躺在沙发上。
卫超凡忙道:“沙发属于我,床是你的。”
水华悻悻地说道:“你明明早就料定是这个样子,干吗一意孤行,害人害己?”
卫超凡躺在沙发上,虽已十分困倦,但他和水华一样,哪里睡得着?他处心积虑赢得的仅仅是面子啊。他想,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的古训,咱竟是奉为圭臬了。
水华凝视着翠绿的枕套上那鸳鸯戏水的图案,满脑袋装的都是昌翔的影子。她明明知道,无论是彩彩或是满月,或是另外任何一个姑娘,想让昌翔接受,只怕相当的不易。
再说卫成业,他本就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水华终于成了他的孙媳,但他还是满腹的心事。他想,应该让水华尽快欢乐起来,最起码减少些忧思愁绪,对他的孙子超凡便大有好处。当务之急嘛,自然是促成彩彩和昌翔的姻缘。他不愧是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之人,马上就有了主意。
昌翔不是“躲”到济泉洼了吗,那就让彩彩也如影随形地跟定他。
第二天 ,卫超凡随水华去她的娘家“回门”,第三天,水华的舅父来看水华……总之,婚后七天内双方亲朋都互相来往走动,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婚俗 ,卫贫协自然脱不开身,心里不由得暗暗诅咒:这些繁文缛节陈规陋习“破四旧”时不是已经破除殆尽了吗,怎么后来竟又不知不觉间就死灰复燃了呢。
终于熬过了这七天,卫贫协便一刻也不愿耽搁,急匆匆地来到周济队长家里。
原来,自从上次彩彩被恶狼困住受伤后,捋苜蓿喂养兔子的风气算是“不刹而止”了。但大片的苜蓿地里,还是有被羊啃过的痕迹。有些年过六旬的老汉, 按年龄段来算已不在劳动力之数,可以不出勤的。但多数闲不住,就背个草筐牵只羊去地里放,多的也有放个两三只的。趁没人时也就放松了管束,羊便奔苜蓿地里抢吃。卫贫协说他们,竟没一个承认的,还愣说那些被啃过的苜蓿茬是刁钻的野兔所为。
这还是小事,要是到了冬季,羊还时常奔麦地里啃吃麦苗。竟还有人说,反正春季返青时又长上来了,寒冬腊月羊虽啃吃也不打紧。
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习俗,山下养羊还可以有另外一种形式,就是送羊到山上合群。山上的羊群主人免费代为放牧,落头也就是羊毛羊粪而已。尽管如此,往山上送羊也得有个选择,哪个群里的羊长得肥,哪个群的羊瘦得简直都能飞起来,都要向知情的亲朋好友打听,进而做出选择。
卫贫协找周济的目的,就是要把他们一队养羊户的羊都集中起来,统一送到济泉洼合群。
周济自然同意,忙道:“先向我表弟打个招呼?”
卫贫协道:“算了,别忘了我和孙驼子是啥交情!咱光向他们队长打招呼,这个死倔头羊倌保不准要嗔怪,干脆谁都不要说了 ……”
他一边说一边喊过彩彩:“你把哪家有羊,有几只,先想一想,咱们心里有个谱,不能让一只‘漏网’。”
彩彩妈大喜,她隐隐感到其中必定暗藏玄机,便赶紧和彩彩统计开了,一会儿,彩彩已写在一张纸上了。九家人养有羊,共二十二只。
卫贫协喃喃地道:“还是少了点儿……不过也行,没啥。”
这下子,别说彩彩和她妈,就是周济也弄不明白老人说的是啥意思。
卫贫协怕他们盘根究底,便赶紧叫上彩彩去各家收羊。这事后来大家谈论起来,都乐不可支。有的说比黄鼠狼抓鸡都利索;有的说卫贫协没了斯文,彩彩也不见了秀气,好像是“断崖獍”土匪又来抢东西;还有人说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顺手牵羊”,因为他家根本没人,回来发现羊没了,就算想破脑瓜都没能料到竟是卫贫协和彩彩的杰作……
再说昌翔,自从来到济泉洼队里规划果园,他在葛茂盛的陪同下,先是把队里的耕地和所辖的荒山野坡进行了细致的考察,心里便有了谱。队里的耕地多是梯田,梯田的形成有些是祖祖辈辈艰苦创业而留下的财富,这可应了那句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箴言。更多是近年来农田基本建设的成果,那可是他们真正发扬了愚公移山的精神,开山取石,铲高垫低,垒埝造地,阳土覆盖……不过,这是一本万利荫及后代的好事,他们虽然备尝艰辛却仍乐此不疲。
用这些梯田来建立果园,当然简单易行。但节省了劳力,却势必造成耕地的大量减少。如果根据因地制宜的原则,在荒山坡上建果园,那些阳坡和半阳坡便能尽快地得到开发利用。况且苹果收购的等级标准除了个头,还讲究色泽和风味,山坡上通风透光良好,果实的质量自然会非比寻常。
昌翔说了自己的看法,葛茂盛大喜。事不宜迟,说干就干。山里因为节令气候的关系,秋收还没有结束,故腾不出精壮男劳力。不过,葛茂盛给他安排的劳力也不怎么次,三十来个人中,有些是男半劳力,大半是女全劳力。
其实,在山上,就算是女劳力,干起体力活来,比起平原上的男劳力也未遑多让。山坡上栽树,自然得先挖鱼鳞坑。那土质真得叫石质才贴切,别说用镢头锄头刨不动,就算是镐头,有时也难以克顽攻坚,偶尔还得用钢钎和八磅锤。虽说妇女们喜欢扎堆干活,也就是几个人挤一起同挖一个坑,但一天平均下来,一个人都能挖一个坑呢。这昌翔规划的坑可真不算小,也不浅,一个坑至少能挖出一方半土石呢。
昌翔呢,他得根据地形地貌日照和土质等情况,定出合理的株行距,这样因地制宜地规划,自然每个山坡、山梁或山坳的栽植分布情况就各不相同。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鱼鳞坑只能收纳蓄积本山坡的雨水,如果直接受到高处山沟雨水的汇聚冲击,那就得另开沟渠把“水道”引向一边,再泄洪到沟底。
还有,得尽量找合适的阳土向鱼鳞坑回垫,附近胶质粘王不缺,他最看好的沙质壤土却显得缺乏。但这个回垫却是关键,挖那样大的坑,就是要阴土生土换成优质的阳土熟土,不然,栽棵食指粗的苹果树,两镐头刨个二号瓦盆大的坑妥了 ,何必这样的兴师动众辛苦劳作?
这样的重体力劳动,对昌翔来说,还不是家常便饭?他还巴不得永远躲在外面不回屏底村了呢。要是搁别人,一没做贼二没犯法,怕什么?可昌翔却觉得“没脸”再见到水华。是自己没本事,害了自个儿不说,也害苦了水华!再说,就是卫超凡、卫成业、凌十二,还有自己的叔叔婶婶、大堂弟昌生、周济队长,还有八子和土驴……总之,他就算见到屏底一队乃至屏底村的任何一个人,都觉得难为情。
有谁能体会到他这种有家难归的感觉?和大家一起,他尽量克制自己,不能忧形于色!但细心的灵鹊还是发现他有心事,便和他扯些果园方面的事,并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你们果园的果子该卖的都卖了,该分的都分了,也没啥急着要做的活路……”
昌翔如实说道:“果园的冬春季管理也很重要,不过拖上个把月也没事,攒下的活路可以搞突击完成的,不像夏秋季那样要严格的按节气赶时令。”
灵鹊笑道:“是这样啊,那我们就放心了。你别心急,到时候你如果攒下活做不完,我们也可以集体去帮忙啊。”
其实,灵鹊她们一干媳妇姑娘们平时也是团成疙瘩搅成块,一起笑骂打闹惯了的。多了昌翔这个陌生小伙子,她们才不得不有所收敛。渐渐地,大家熟悉了,也就随着灵鹊凑趣搭讪。这不,那个外号人称“芥疙瘩”的改改,数说灵鹊道:“可是,客人也不能总吃你们家的饭,好像我们家的饭里都掺有‘3911’!”
昌翔忙道:“我停不多几天就想回去,以后……当然还会再来的。”
莺莺和鹂鹂是孪生姊妹,性喜热闹。莺莺说昌翔:“‘老三篇’你会背吧?”
昌翔正不知如何回答,莺莺又道:“白求恩同志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了帮助中国 的抗日战争……”
鹂鹂赶紧接道:“就是嘛,你来帮我们建果园,当然精神可嘉,大伙当然十分感激,可是比起白求恩……嘻嘻,我们大家都还得再加把劲。”
灵鹊笑骂两姊妹:“这样伶牙俐齿,谁敢娶你们。”
虽说是笑骂,但谁都听得出,灵鹊的神态和语气,无一不透出鼓励甚至是怂恿的味道。
改改便说昌翔:“你就帮人帮到底,让我们也尽快富起来,总不能你们富得流油,看着我们喝西北……”
总算莺莺和鹂鹂同时猛扯她的后襟,她才煞住了话头。她急忙一伸舌头,想道,好险,这不等于说葛茂盛当队长领导得很差劲么?
当然,她也只是把他们队和屏底一队做个比较,自然是贫富立判。但如果全公社一百多个小队来个排队,他们济泉洼的社员收入,也是中等偏上的水平,哪能和喝西北风沾上边?
灵鹊自然知道她是为了帮忙留住昌翔,自然不会计较。偏偏这天有两个号称“神剪”的外地果树技术员来到济泉洼,招揽给社员们修剪苹果树的生意,价格嘛,大树六毛,小树两毛。山里人的院子面积大,哪家院里没有个十棵八棵苹果树的?但由于放任生长,缺乏管理,多数成了不结果的“公树”。那两个所谓的“神剪”便大吹法螺:“六毛钱嘛,三斤苹果的价钱,经我们一修剪,一棵树还不增产个二三百斤……”
屏底一队的苹果产量和收入,别说济泉洼了,就算整个鹰击公社来说,哪个不知谁人不晓?济泉洼社员们的心目中,自然昌翔才是真正的“神剪”。他们笑那两个技术员是鲁班门前弄大斧,没一个接茬的。这下子,昌翔更忙了,他还要加班修剪社员们庭院里的果树。灵鹊就建议他出早上和中午两晌工,下午就呆在村里剪树。可昌翔又不愿意,不过,大家也是一天三晌太辛苦,葛茂盛已向昌翔作了交代,下午就统一收工早些。太阳还老高,大家都不愿各自回家,于是,昌翔到哪家剪树,大家都跟去看。昌翔也就边剪边做些讲解。尽管谁都知道,这种技术哪能一时半会就掌握了?但还是目不转眼地观察,专心致志地聆听。
这天,他来到老边家里修剪果树,竟意外地碰见了八子。八子说他也是刚到,是来侍弄蜜蜂的。
老边的院子里,北边摆放着一长溜十二箱蜜蜂。昌翔可以看见蜜蜂在拥挤着从蜂箱的门进进出出。昌翔想起了“蜂拥”这个词儿。确实,蜜蜂就是有拥挤的天性,但也只有数目众多,才能体现出这种天性。这就足以说明这些蜂群很旺。
原来,自从土驴和南花订婚后,像是突然变了个人,非但改掉了不修边幅的毛病,整个人都变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甚至偶尔还会表现出自命不凡、神气活现的样子。但对八子,毕竟是光屁股长大的交情了,两人还是胆肝相照,意气相投。
八子便向他吐苦水:“我要不是患毒痂弄没了头发,还愁找不下媳妇?可现在,谁愿意嫁个八百瓦电灯泡?”
土驴便帮他支招儿:“我说呀,你干脆把‘大象’卖了吧,这种营生虽说挣钱容易些,但论起找媳妇,却不能算是优势,实打实的得不偿失。”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八子想,可不是,他家的“大象”虽说很有名气,但人家赶母猪来配种,路上见了熟人打招呼,没一人说是找“大象”配种,而全都说是找八子。这虽然是口语习惯,但多难听啊。再说,哪家闺女敢来相亲?院里经常有一大堆人看猪交配,闹哄哄的,笑语喧哗不说,有时竟还鼓掌喝彩!人家姑娘咋进门?
这济泉洼的老边是他的老舅,他也早就知道老舅是养蜂的大行家,但总觉得技术难掌握,一直都没敢下决心学。这回听了土驴这番劝诫,就铁下心来暗暗发誓,学不会誓不为人!果然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八子在尽量不耽误出勤的情况下,起早摸黑地赶来跟着老舅学,也就两三个月的光景,分蜂,摇蜜,提取蜂胶蜂蜡和蜂王浆,防治蜂螨等等技术,都掌握了个八九不离十。
八子还告诉昌翔,其实这里摆放的十二箱蜂里面,就有四箱是他的,他还计划再扩展四箱呢。
天快黑了,灵鹊来叫昌翔吃饭,还牵着小玲。老边一家自然不依,但拗不过灵鹊。终于,小玲死拉活拽的,硬是牵着她昌翔叔叔的手走了。不过,八子好像还有话要说,看他那欲语还休的样子!他说昌翔:“咱们……黑夜再坐吧。”
果然,昌翔和葛茂盛一家刚吃过晚饭,八子和老边就来了。
八子确实有话要说,他说昌翔道:“这两天,我和土驴都听到了些闲话,说是水华姐嫁了卫超凡,你一怒之下发誓再也不回屏底村,甚至连户口都要迁走……”
昌翔并没有动怒,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八子又道:“我也不想告诉你这些,一些闲话,理会它做什么?可是土驴说我反正常来山上,顺便告知你一声也无妨,好有个应对和提防。土驴猜这是卫超凡觊觎果园掌柜的位子,就信口开河。”
昌翔道:“如果他有这个意图,定会竭力掩饰,还生怕有人看破行藏,怎会故意声张,闹得纷纷扬扬?”
灵鹊忙说道:“再说了,小玲她姑父是队长……”
她突然猛地拍了一下丈夫葛茂盛:“是不是有人连你表哥的队长也想撤换?”
葛茂盛笑道:“嗨,表哥哪有这样的好福气!他也是和我一样,上套容易下套难,他都找蹲点干部雷营长说过不想干了,结果是白费唇舌 ——首先雷营长和卫贫协就坚决反对他撂挑子。”
老边道:“这个我也想得到,狗腿子惯常就是大事不糊涂。就这一点,还真叫人不得不佩服。”
大家都疑惑地望向老边,都在奇怪他为什么突然就骂起人来。
老边笑道:“哦,那时大地主凌兆德欺压我们长工,卫成业就好当‘帮凶’,不是狗腿子是什么……不过,也就我和孙驼子可以这样喊他。”
灵鹊问昌翔道:“莺莺和鹂鹂姊妹俩,比起……你那个水华,如何?”
昌翔明明听见了,却低着头像是没听见。灵鹊又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八子,八子更是一脸茫然。
灵鹊猛省,是呀,这个八子如何认得莺莺和鹂鹂?她忽而脑子里灵光一闪,问八子道:“满月你该认识吧,她在供销社里的购销站上班,经常跑各村下乡……她总该比得上水华了吧?”
八字忙道:“当然当然,还真不好分出高下。”
灵鹊喜动颜色,心想,那莺莺和鹂鹂也比得上满月了,自然也不输于水华。
第二天开始干活时,灵鹊便主动和昌翔一同挖排水沟,其实,也和挖鱼鳞坑的大伙同在一块簸箕形的山坡内,不过等于是临时变换着人员的组合而已。
没干两下,灵鹊便让莺莺和鹂鹂也过来。姊妹俩正在同挖一个鱼鳞坑,便丢开那个坑子,过来和昌翔、灵鹊一起干了。
谁知,灵鹊竟是“别有用心”,没干两下,她又溜了,又和改改成了临时的一个组合。
改改笑着说灵鹊:“一流的红娘。”
灵鹊轻“嘘”一声道:“小声,他们能听见。”
灵鹊一离开,昌翔顿时脸红,亏得姊妹俩都是落落大方,言语得体,向他讨教果树管理技术,他便也赞她们山上风光秀丽,更主要的是发展潜力巨大。不多一会儿,昌翔也和姊妹俩一样,一点拘束都没了。
休息时,灵鹊拉姊妹俩挤一块。莺莺捶她,说道:“嫂子耍心眼。”
灵鹊笑道:“怎么样?”
莺莺道:“什么怎么样?”
灵鹊道:“装什么糊涂?做你的女婿呀。”
莺莺道:“人家心里……已经让那个水华占得满满的,已经放不下别的女孩子。”
灵鹊惊讶道:“才多大一会儿,你们就无话不谈了?”
鹂鹂道:“我姐昨……哦,是前天,都托人到山下打听过了。”
灵鹊笑啐莺莺道:“鬼丫头竟这样有心眼?真是女大不中留……这样吧,假如,咱可说的是假如啊,假如他愿娶你,你总该不会有眼不识金镶玉了吧。”
她又补充道:“反正那个水华已经嫁人了嘛。”
莺莺道:“我……我还是想不出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能够接受。”
灵鹊道:“这……我可就不能理解了。”
莺莺道:“嫂子还记得你曾经讲过的那个嫉妒女的笑话?”
灵鹊说不出话来了。她如何不记得这档子事?尽管她给那些女社员、主要是女青年们讲的笑话很多很多,但惟独这则嫉妒女的笑话,刚讲完时确实逗她们笑得花枝乱颤,但紧接着,有几个却开始抹眼泪了。
一个性喜风流的少年郎娶了一个性好嫉妒的媳妇,夜里小两口做功课,媳妇叹气道:“你身子虽在我身上,心却在别人身上。”
少年郎却说道:“那就换换啊,我身子搁别人身上,心放你身上!”
………
就这么一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笑话,竟触动了一些人的心事。她们中间竟有人认为:说是男女平等,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说是妇女翻身,也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也有人说,那个媳妇并不是嫉妒女,那个丈夫才是个天杀的花心男。
那时满月还在济泉洼呢,灵鹊清楚地记得,她和这个莺莺竟都触动了“女怕嫁错郎”的心事,忍不住珠泪纷落。她们人长得俊,一落泪恰似梨花带雨,真真我见犹怜。
记得当时还有人说:“那个挨千刀的少年郎,他哪怕哄媳妇一句‘宝贝别瞎想,根本没那回事’也行啊,媳妇就算明知他是在欺骗,也强似被他心口上戳一刀再撒把盐啊。”
灵鹊道:“笑话终归是笑话,难不成当真了。再说了,就算昌翔婚后还是时常会想起水华……也就是想想而已,做妻子的装个不知道得了。难得糊涂,指的就是这类情况啊。”
莺莺撇嘴道:“嫂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灵鹊说鹂鹂道:“你姐竟钻了牛角尖,你……”
鹂鹂赶紧说:“我姐都想不出什么理由能够接受……我也是。”
灵鹊笑骂道:“憨丫头,你姐如果愿意,难不成你就也跟着愿意?嫉妒女,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一对嫉妒女!”
当卫成业和彩彩赶羊到了济泉洼,已经是下午收工时分了。葛茂盛一家,还有昌翔自然喜之不胜。他们见了孙驼子,孙驼子嘴里嚷着狗腿子,抡起醋钵儿大的拳头就打,但落拳时却是轻飘飘的,并笑着说道:“不敢打了,现在是大名鼎鼎的贫协主任了,当年是狗腿子,现在是龙驹子。而我,当年给地主做牛马,现在给队里当羊倌,这就是命,挣不得犟不来啊。”
说着,他们合力赶羊入栏,生羊见了面,还顶架呢,孙驼子只好把他们这二十来只另关在一间小栏里。
很快就侍弄停当,卫成业笑着说孙驼子:“你这峰骆驼,竟还是和当年一样壮实,我却实打实是老了……哎,老鳖呢,躲哪里去了?
孙驼子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老边。便朝饲养圈大声喊。老边赶了出来,见了卫成业,自然又是一番惊喜,一阵寒暄。
夜里,他们都集中在葛茂盛家里,聊了一会,卫成业便拽孙驼子到一边,叽咕了一阵。彩彩当然明白,他们十有八九是合谋着怎样“算计”她。果不其然,他两人又重新落座后,卫成业便说彩彩:“我明天一早就回,你就在这里帮助你孙伯伯照顾几天羊。羊群本来就大,又添了咱们这许多只……”
孙驼子赶紧说道:“主要是生羊见了面就顶架,咱们当然是合成一个大群,不过新来的应该赶它们聚集在一块,几天光景就全部都混熟了。”
最喜欢的当然数小玲了,她抱住彩彩,说道:“表姐你住我这间屋,给我作伴。就是不能走。”
葛茂盛和灵鹊夫妇自然也约摸猜出了卫成业的用意,自然都留彩彩。老边也说彩彩:“看你舅舅、舅妈,还有小表妹对你多亲。”
彩彩急了,缠住卫成业道:“贫协爷爷,咱们都看过《鸡毛信》电影,对吧。海娃放那么大一群羊,竟还是捎带。主要是用放羊掩护身份。人家主要任务是站岗放哨送信哩。孙伯伯这样老大一个人,还不顶海娃一个小娃娃?”
孙驼子朝彩彩佯怒道:“你叫我什么?你……你管狗腿子叫爷爷,却叫我伯伯!”
彩彩知他是说笑,便道:“卫超凡比我还大,卫超凡是他孙……他是卫超凡的爷爷啊。”
孙驼子道:“不行不行,一开始如果弄错了,以后可就一直错下去了,你舅舅你舅妈可是叫我孙叔的,你能和他们是一辈?”
彩彩脸一红,只好叫道:“孙爷爷,叫你孙爷爷还不行吗。”
老边说孙驼子道:“谁叫你姓孙来的?好像是孙子的爷爷,一抵销,刚好扯平,辈分没了。”
彩彩笑道:“我就只喊你爷爷,不喊姓了。”
孙驼子大喜,说彩彩:“爷爷也真是老了。哎你也看过《草原英雄小姐妹》电影吧,那龙梅和玉荣真是好样的,我都感动得老泪纵横。她们还没你大吧,两个小女孩,都放那样大一群羊哩,还和暴风雪搏斗。你一点也不比她们差呀。放羊是苦点,可比起我当年给恶霸地主扛长工……不说了,一说就来气。你上学时,你狗腿子爷爷也在你们学校做过忆苦思甜报告吧。”
他这样说,彩彩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她岂是怕吃苦的人?
第二天,卫成业独自下山去了,彩彩便和孙驼子赶羊到山坡上。嗨,也确实有羊顶架的情况,可是有“叼獍”呢,哪只羊敢顶架,“叼獍”就冲到跟前,也没怎么着,只是虎视眈眈地瞪视着,想顶架的羊便立时蔫呆呆的了。
孙驼子就把羊群赶在昌翔他们干活的山坡上。彩彩不依,他只好听由她赶得离开了。沟套沟坡连坡的,况且就算离他们远点,草同样长得很旺呢。
夜里,灵鹊单独问彩彩:“还习惯吧。”
彩彩道:“还行。”
灵鹊道:“你和昌翔自小一块长大,我看他挺疼你的。他和你不多话,其实是想要说的话很多,都藏在心里,是这样的吧?”
彩彩脸红了,忙道:“他当我是妹妹……当我是亲妹妹。”
灵鹊心里一凉。没有爱情的婚姻并不鲜见,可是要把他俩亲兄妹一般的感情,转化为恋人间的爱情,这才有多大的可能性,更不要说想“速成”了。怪不得呢,卫贫协那样大的本事,还得煞费苦心把彩彩和昌翔安排在一起,试图让他们慢慢的培养感情。这还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否则,势必是欲速则不达。
要说这事已经对灵鹊形成了压力的话,谁知道压力还在成倍增加!
作为不速之客,供销社的荆经理和满月突然来到了济泉洼。
他们带的背包鼓鼓囊囊的,就放在葛茂盛院 子里的水泥矮桌上。满月从里面掏出来的,有明晃晃的手锯和整枝剪,还有芽接刀、切接刀和劈接刀,竟还有一大卷尼龙绳……再就是油纸包里包着的接穗。昌翔竟能根据这些尺半长的接穗,说出它们的品种。苹果接穗有“蛇果”和“紫金”,梨和李,梅的接穗分别是“香酥”、“王戎笑”和“小满黄”。
葛茂盛忙抡起镢头在院里刨了个土槽,灵鹊和彩彩把接穗摆在壕里,稍加覆土后,浇些水,再把露在上面的部分也用手淋上水。这样,尽管一时用不完,一个星期左右是不会干瘪报废的。
小玲搂着满月的脖子,嚷道:“满月姨姨骗人,上次离开时说得好好的,过两天就回来。可是,多少个两天了,数都数不清。这回不能让你再走了。”她忙把已经掏空了的大背包藏了起来,以为这是防她“逃走”的得力措施呢。
接着,小姑娘马上又看出“问题”来了,她问妈妈:“彩彩表姐和满月姨姨也差不多一般大,为啥不一样叫她们?”
不惟灵鹊,怕任谁也不好向小玲解答这个问题吧。
荆经理开始谈正事了,也等于是开一个小型会议了。他说道:“多年来,多亏乡亲们的帮助,咱们供销社购销站的副产品的收购,一年一个新飞跃,好比芝麻开花节节高。上级在表扬的同时,也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这就是,本来购销站的工作,整体要求是“宣传引导,综合开发,技术推广,积极收购”,可是我们基本上还只是等货上门,坐享其成。所以,现在派出精兵强将,分赴几个点进行探讨研究和生产实践。满月这次来,主要是想利用咱们山上生长健旺的实生苗木,进行优良品种的高接换头。当然,队里有其他的安排,也要积极配合。本来,原计划咱们队还得出一个人,给满月当帮手。可恰好有昌翔这个远近闻名的乡土专家在咱们这里搞无私奉献,这样,满月就只好给昌翔当助手了。有大伙的鼎力支持和热心帮助,满月……他俩定能不负众望,在咱们济泉洼这个广阔的天地,做出令人满意的贡献。”
葛茂盛大喜,山坡上确实生长着一些柰子、杜梨、毛桃、羊屎蛋杏、酸枣等等野生苗木,有的已经长得有碗口粗了呢。以前也想过变废为宝,合理利用,嫁接成商品果树的。但零乱星散的,况各种树的成熟期不一,所需用的农药化肥和管理枝术都有很大的差异,不好管理。这回正好他们已在着手建立果园,人工栽植和野生利用结合起来,统一规划合理安排,确是发展经济增加收入的最佳选择。
灵鹊却马上意识到,荆经理说了这么多,要点也无非是要昌翔和满月单独在一起。他偌大年纪,风尘仆仆地赶来,原来也是和卫成业一样,以领导的名义送一个下属来,自己抽身一走了之。他说得冠冕堂皇的,也许只是个幌子。他许他是明明知道昌翔就在这里,根本就是奔着昌翔来的,却装作碰巧邂逅的样子。
荆经理说葛茂盛:“满月的伙食标准加上下乡补助,一个月是三十六斤粮票,十二块钱。”
他又转向满月说道:“葛队长安排你到社员家里轮流吃派饭,没问题吧。”
葛茂盛忙道:“荆经理说哪里话,满月吃住自然还在我们家。”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妻子。灵鹊这当儿确实应该立时表个态的,但她竟一时没回过神来。原来,她是在琢磨荆经理的话。说话听声,锣鼓听音。他如果说满月的伙食标准是每天斤二两粮票四毛钱,显然是表明满月呆不了多少天,可是他却说了个“每月”!不同的表达方式,其中包含的内容——或者应该说是隐藏着的玄机——竟是大不相同。
她哪里是怕满月多住些时日?其实,满月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一点也不输于彩彩这个亲外甥女。
看缘分看天意吧。她这样一想,顿觉心里轻松了许多。
当然,荆经理也不是非要满月必须在这里呆相当长的时日,而是怕她屁股还没坐热板凳便匆匆离开,让他的一番心血付之流水。
灵鹊赶紧笑着说葛茂盛:“你敢安排让满月吃派饭,你就也别再回来吃饭。”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但内心深处,都装着事,谁的心情又能真正轻松起来呢。
荆经理这次送满月来,一方面是为了好友的嘱托,也是自己的心愿啊。按政策,满月都可以回城了,她家就在市里,但她不愿走。她是荆经理十分得力的助手,如果能在当地解决了婚姻大事,荆经理还舍不得让她走呢。自己再干几年就要退居二线了,如果培养她做了接班人,便可称心如意、高枕无忧了。
第二天一早,荆经理又向满月交代了还要写好心得体会,结束时还得拿出高质量的总结汇报,满月一一点头答应,他便向大家告别下山了。
昌翔自然也不再和大家一起刨挖土石了。他年轻力壮,满月也决非闺秀弱质,两人都是技术娴熟,又动作麻利,配合默契,工效十分可观。如果是在陡坡上,他们就用尼龙绳护住腰身,主要是为了腾出手来干活方便。杜梨生长力强,耐旱抗风,有的就生长在陡崖上,不好利用,他俩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好算了。当然,也不是怕危险,以他们的技术,也不是怕嫁接不好成活。而是成活后管理起来太不方便。
满月关切地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昌翔苦笑道:“该怎么说呢……这满山的杜梨、酸枣尚且顽强地活着。”
满月安慰他道:“其实,水华她心里也……怎能不苦。”
昌翔道:“她是痛苦,非常痛苦。根本就是我太没能耐,可她从来都没说过半句怨言。”
满月问道:“你打算在这里呆多长时间?”
昌翔道:“我以前一直想不通项羽干嘛要看不开,现在我才明白了。我如果是他,也不愿再见到邻里乡亲的……反正,屏底村我是不愿再呆下去了。我也绰把剪走乡串户给人剪果树去。其实,四海为家……辛苦风霜里面偶尔也会有些诗情……画意的。”
满月道:“这……当然行。不过,还是得有一个‘根据地’。如果能到外地去管理果园,以你的技术,到哪里都能很快打开局面渐入佳境的。”
昌翔道:“这个,我也想过。既然你也这么说了,那就……走这条路试试?”
满月道:“我也会帮你打听了解,一定要联系下合适的,你说呢?”
昌翔点头称是。他们在葛茂盛家里,下了工大家帮着灵鹊做饭。房间里的土炕很大,宽敞得都可以当戏台唱戏。小玲和满月、彩彩住一起,高兴极了。灵鹊难免犯愁,是呵,想当红娘又无从当起,不当红娘又明显“失职”!她只能把愁绪压在心里,在彩彩和满月面前,以至在一同干活的社员面前,还都能言笑自若。
人常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她家的这本“经”却尤其难念如天书。
没过两天,八子又带来消息:记工员晓春让他捎信,队里把彩彩的工分扣了。
晚上,他们一干人又聚在一起了,八子道:“看起来我又成了乌鸦嘴,报忧不报喜。是队长让晓春扣的,她自然没法不遵从。”
灵鹊说葛茂盛道:“这工分咱们队里出吧。”
葛茂盛道:“表哥已经不高兴了,咱还敢再这样?这不是在火上浇油吗?”
彩彩道:“我爸是想让我回去,他怕有人议论。”
孙驼子说老边:“咱俩找狗腿子去!”
灵鹊赶紧说彩彩:“听见了吧,你驼子爷爷都光火了,你可别提回去,省得他训你。”
想不到满月竟自告奋勇:“我明天一早就去找卫贫协,我保证彩彩的工分一分不少。”
从葛茂盛家里出来,孙驼子和老边,还有八子都心事重重的。八子道:“彩彩他爸就是知道了满月也来到咱村,才扣了彩彩工分,想让她回去。刚才满月在跟前,我就没敢说这些。”
孙驼子道:“满月姑娘来这一手,是不是想骗咱们?”
老边道:“顶多等明天一天,便见分晓。她如果没办成,咱们再去找狗腿子。”
第二天一早,满月就来到了屏底一队。卫贫协正和一干老人妇女在大场里挑拣棉花(给棉花分级),晓春也在。大家见满月来到,都和她打招呼,满月说起彩彩的工分被扣一事。卫贫协果然和在场的许多人一样,都还不知道这事。他瞪着晓春,刚要说话,晓春忙说道:“是周济叔交代让扣的,贫协爷爷你如果让补上,我就补上好了。”
卫贫协道:“哼,补上?那周济保不准又要让你抹掉呢。这样吧,你把彩彩的工分全抹了 。哦,把她的名字也勾了。她以后的工分自然也就不用上工分簿了 ,和昌翔一样,见天都有固定的工分。”
晓春满口答应。满月也知道这下子可就再稳妥不过了。水华就是他们队的会计呀,她已经是卫贫协的孙媳,还能再出岔吗?
不过,满月来到屏底一队,不见周济队长的面就走,却是万万说不过去的。更何况卫贫协的越俎代庖,如果万一影响他俩之间的感情,那就纯粹是她的“莽撞”造成的呀。
周济队长他们就在猪场翻新猪舍,离大场很近。满月就和卫贫协来到了猪场。
虽说是“先斩后奏”,但这事就算是卫贫协或满月其中一人提出来的,周济队长也不好驳回,何况是两人“合谋”?
更何况彩彩妈一个劲地夸满月,说她总是为队里着想,是全体社员的福星。对满月说话她是和颜悦色,但紧接着盯牢丈夫的目光,却简直就是虎视鹰瞵。
周济虽说明知势孤力单,但毫不气馁,他对着八子说道:“你起早摸黑地上山下山,也太劳累了。这样吧,你去换回彩彩, 就留在山上放羊,捎带照料你的蜜蜂就方便多了。”
八子愣住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福音,但岂不坏了彩彩的好事?他正不知所措,土驴灵机一动,赶紧说他:“你不是正思谋要把蜂箱担回来么?”
卫贫协也赶紧说八子:“担回来好,反正你已经学会了侍弄。再说,你老舅的蜂那样多,添上你的,要打理好也着实够呛。”
他又说周济:“孙驼子那犟驴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认准了彩彩,可你一换人,他还不朝你表弟发脾气?”
周济道:”不换人也行,彩彩就两头跑着,一个月帮孙叔放十天羊……“
卫贫协忙道:“十天?你叫满月咋向孙驼子交代?这样吧,二十天好了。”
周济无奈,只好定了个十五天。
满月刚离开,八子就悄声朝土驴耳语,嘟囔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蜂箱担回来?眼看冬天了,山上野花很多,山下有个啥?你难道不知道,担回来别说采蜜了,还要我用蜜糖喂养它们哩。”
土驴道:“说说而已。事急从权,善意谎言。难不成你还真想把彩彩换回来?”
就这样,彩彩又成了半个羊倌。有时,她百无聊赖地躺在山坡上,望着天上的朵朵白云,又望着散开在山坡上的羊群,羊群也像白云一样,三五成群飘忽不定地变幻着形状。有时,她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是在山坡上还是在云层里。她记得小时候墙上贴的年画,无论是嫦娥奔月还是仙女下凡,她们脚底踩着的,身旁簇拥着的,都是这样的一团团白云。那仙女也天真的可以,嫌天上约束太紧不自由,又绝对不能产生爱情。其实,两码事基本上还是一码事,因为她们最受不了的还是不能有爱情和婚姻这一约束啊。可是她们哪里知道,人间也不过是有婚姻而已,至于爱情,尤其是真正的爱情,往往不过是美好的愿望而已。也许凡人想得到真正的爱情,就犹如想当神仙一样的遥不可及吧。
她带着鞋底,也不过偶尔漫不经心地纳上几针。昌翔上山带有不少书,她自然可以随便带到山坡上看,但不论是什么书,她也只是浮光掠影地翻翻。有几回,孙驼子想把羊群赶到了离昌翔满月不远的地方,她都阻止住了,反而要把羊群赶开,并且是远远地。
满月足以称得上是昌翔的知音,她心里也明白,他哪能这么快就忘记和水华儿时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年龄渐长后的心心相印燕侣莺俦?
只有灵鹊,有时难免会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莺莺逗她:“嫂子是帮你那宝贝外甥女彩彩,还是帮和自己情逾姐妹的满月?”
灵鹊佯嗔道:“鬼丫头瞎说些什么。”
莺莺笑道:“嫂子你说满月是来‘宣传引导,技术推广’什么的,敢问这些职责是什么时候制定的?”
灵鹊道:“什么时候定的?也许是最近,也许是以前,也说不定成立供销社时就定下了。”
莺莺道:“对嘛,明明早就制定下了……可为什么长期以来置之脑后,现在却突然极端重视起来?”
灵鹊道:“别瞎猜啊……满月你难道不了解,她可从来都是一心为公,事业为重。”
莺莺道:“谁不说嫂子心里有一面镜呢,这回却竟然当局者迷。干脆你就向昌翔说清了挑明了,让他做个选择。当然啦,论条件彩彩和满月是难分高下,那就让昌翔抓阄嘛。这样不吐不咽的,不光彩彩和满月的心悬在那里,嫂子你也心里不踏实呀。”
灵鹊便得空和丈夫商量,但葛茂盛却说万万不可。他觉得,若向昌翔提及此事,他十有八九会三缄其口,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他要是找个借口抽身一走了之,满月和彩彩也会相继下山。搭桥牵线没半点结果不说,岂不是连规划果园、嫁接果树的事儿也都得统统搁浅?
自从水华帮宫兴张罗红布上签名获得满意效果,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水华又经过了新婚——但怎么说呢,她和卫超凡却是只有新婚,没有燕尔;只有伉俪,没有情深;没有貌合,只有神离;没有同床,只有异梦……但旁人要想寻觅出他们琴瑟不调的蛛丝马迹,却也不易。
水华一直惦记着入画,想问宫兴,但找到他却不容易。其实,宫兴很少在村里露面的原因,正是因为他很难懈逅入画的缘故啊。
待见着宫兴时,得到的消息却是非但不能让她兴奋,反而增加了他脑海里的烦乱和心理上的重荷。
人有没有第六感?女人的第六感是不是更明显?入画相信。她甚至认为,饱经忧患的年轻女人第六感更是特别灵。
她拿着那块红布,甚至按照宫兴的建议到街上的照相馆照了相,取回了照片和底片,却突然觉得不对劲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也讲不清道不明。就是隐隐觉得,规规矩矩的还遭厄运,“乱说乱动”只怕更要惹火烧身。
恰在这时,学习班里的学员金铁锚自杀了,他的“罪行”是叛徒,入厕时他用红裤带勒死了自己。这种自杀的方式,应该是“未遂”的可能性要大些,但金铁锚居然成功了。他如果知道死后还落了个“自绝于祖国,自绝于人民”的结论,也许还能硬撑着活下去。
本来,使用红裤带是一种古老的讲究,是“避坎”的,但它却成了金铁锚招灾引坎的工具。
入画去探望鲍老师的时候,才知道他又被增加了罪行。就是他给向阳公社的大影壁上画的“遍地英雄下夕烟”又招下了祸端,被定为反动黑画。理由呢,这哪里是“遍地英雄下夕烟”?分明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不折不扣的反动黑画!
入画一下子就蒙了,当时,鲍老师画时,她给他当的助手。那是公社街道上的大影壁啊,驻足观看的人很多,谁不夸赞画得生动逼真?
学习班的学员里头,有人安慰鲍老师说,想开些,别气恼,毕竟也怨咱自己考虑不周,没事净画太阳干吗。
但是,不画行么。当时根本就不是鲍老师主动请缨或是毛遂自荐什么的,都是人家找上门来。
再说了,不画太阳又画什么,当时来说,这恐怕就是最契合时宜的内容了。如果不画太阳画月亮,不画白天画夜间,岂不是连傻子都知道要倒霉?
幸好入画没有拿出那块签名的红布,拿出来只能是自取其辱,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授人以柄。人家现在不说那个“大海航行靠舵手”了,不论那幅画是革命的还是反动的!鲍老师当初就是因为它进的学习班,现在被关押受迫害的原因——也就是他的“罪证”,却完全变了,变成了“遍地英雄下夕烟”!
水华说宫兴:“我也想去看看入画,怪可怜的。”
宫兴自然感到欣慰,说道:“谢谢,谢谢。毕竟我单独和她见面不方便。有你……可是,唉,这样也会给你造成不方便。”
水华道:“我都到这份上了,还怕什么人言可畏?”
就这样,宫兴和水华各骑一辆自行车,奔向云崖公社。
往常是宫兴一人,哪敢进入画家门?这次有水华同行,他们便来到入画家里。入画离开屏底村时水华还在学校呢,但也决不陌生。寒暄过后,宫兴说入画:“红布上签名多亏了水华,没有他的尽心尽力,根本就办不成。”
入画马上从枕头下拿出那块红布,滚动的泪水涔涔而落。
水华说道:“可惜没派上用场。”
入画忙道:“派上了呀,派上大用场了。我没敢拿去给鲍老师看,只是说给他听了,他都感动得落泪了,说咱们村的人本来应该将他恨之入骨的,却反而满腔热情地帮他……我理解他的心情。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啊,常常这样想的。这说不定还救了他呢,我生怕他步金铁锚的后尘,这块红布能给他坚持活下来的勇气啊。”
水华直觉心下黯然,宫兴也是唏嘘不已。入画不觉又悲从中来,她哽咽着说道:“其实,我心里最清楚,鲍老师如果没了,那人更不会放过我,更会不择手段地逼我,我当然不会屈从,那还不是死路一条?也许只有我死了,他才能重获自由……”
水华大急,忙道:“别胡乱瞎想啊。咱村人对你多好……我如果是你,就决不会做对不起乡亲们的事!”
入画哭着,说道:“知道了,我知道,我忍不住,这不争气的眼泪!我是见了你,心里高兴……我心里真高兴……”
从入画家里出来,宫兴说水华道:“你一个人回咱村吧。我不能远离。你看她那情形,你听她说的那些话……”
水华也和宫兴一样,回想着入画说的“也许只有我死了,他才能重获自由。”便说道:“我也觉得离她远了不放心。”
可是,水华要施展她秀出班行的接生技术,还有些难处。就是仓促之间如何能得到人们的信任?这不打紧,有宫兴啊。宫兴在这一带施展的割骟妙术,让人们大为佩服。他说水华的接生技术绝对一流,就没有人再有半点怀疑。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她只接生了一例,便得到了人们的认可,接生了三五例,便立刻名声大噪。
但接生比起割骟来,远没有那样“简单易行”,割骟可以早来早进行,晚来晚开始。但接生呢,有的孕妇明明眼看就要临盆,但胎儿却有个“恋母情结”,偏偏要在母亲肚里还要赖上个一两天的,水华也就只好应侯着。这样,她也就不能当天赶回屏底村了。渐渐地,她竟也和宫兴一样,活路转移到了这云崖公社一带。这一带近在市郊,都是大村子,接生的活路不少,她正好大显身手。
入画的境况却是每况愈下。当宫兴和水华再见到她时,她更显憔悴,言说自己已被停职检查,原因是鲍老师画“遍地英雄下夕烟”时,她是助手。故而也被诬陷为炮制“反动黑画”的帮凶。但如果她能认真检讨,并勇于揭发鲍老师的反动言行,便可以根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的原则,将功赎罪。
宫兴道:“你自然不敢相信这些骗人的鬼话。”
入画说道:“我要是写检查,就等于自己硬给自己栽赃。更可怕的是,也就等于坐实了鲍老师的‘罪行’。这是在落井下石啊,我死也不会做。”
水华道:“那个姓岑的是什么来头,他怎么就能为所欲为?”
宫兴便告诉水华,他是“清理办”的革委会主任,地地道道的小人得势。
水华也知道,这个所谓的“清理办”,全称是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便说道:“这是一个临时机构,也许保持不了多长时间。”
入画说道:“ 就算不可能长期存在下去,但也有可能‘临时’个十年八年的,任谁都难以逆料。难怪金铁锚选择了那条路,也许他觉得根本就没有选择。其实,鲍老师作画,我当助手也不完全是为了学习提高,主要是怕他劳累过度。他有腰腿痛的毛病,但作起画来,却恨不得无眠无休……他们学习班的学员这些日子都在慵镜台挖掘搬运沙石,重体力劳动,再加上双脚常泡在泥水里,他的病越发重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也不知还能熬多少时日……”
望着入画渐行渐远的背影,宫兴心里沉甸甸的,水华也许比他更有过之。宫兴不回家,并不是对他的家有什么反感和排斥。而水华呢,尽管卫超凡没有勉强她做任何事情,但她和他别说没有共同语言了,而是几乎就没有语言!她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这个婚后的新家,对她来说,是恐惧吗?说不上;是厌憎吗?也不十分像;但她对它的排斥情绪,却是那样的强烈,犹如圆凿方枘,格格不入。
幸亏干妈教了她接生技术,不然,不愿在家呆,又没法在外面立足,才惨哪。
自己和这个入画比,哪个更“好过”一些呢。想到这里,她只有摇头,入画的人生轨迹是前途未卜,也许会有风云变幻而助成的峰回路转,但自己呢,前途已是一览无余,绝难有山重水复之后的柳暗花明啊。
昌翔和满月简直就不知道疲倦,只顾忘我地劳作。没到一个星期,满月带来的各种接穗就全都嫁接完了。
满月说是要回供销社赶写总结材料,便告别了大家,匆匆忙忙下山去了。当然,她还向小玲斩钉截铁地作了保证,说好以后还会常来。
满月一走,彩彩竟好像也呆不住了,孙驼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忙说她:“咱们已经‘有言在先’了哇。你可不能扔下我老头子跑了,再说,虽说满月走了,但昌翔还在,你俩自小不是……那个什么……一同骑竹马来着?”
彩彩不由得有些心下黯然,也只好强打起精神,装作没有丝毫思想负担的样子。山上山下出勤的天数均等,她也欣然,便说:“孙爷爷呀,我哪能丢下你一个人跑了哇,就算你赶我走,我都不想走呢。但无论是山上山下,连续呆半月都有些多了。我打算三天两头来回跑着,好不好呀?”
孙驼子只得说好,葛茂盛夫妇当然只好由着外甥女了,好在有八子在老边那里跑得勤,彩彩来回路上有八子作伴,也是一个方便条件,就是夜里赶路也不用胆怯。
送走彩彩,葛茂盛说昌翔道:“你该不好意思也这么快就说要走吧。”
灵鹊也忙说道:“是啊是啊,麻一回烦了,就把咱们的果园规划得尽善尽美,别弄个虎头蛇尾……再说,彩彩和满月说好了还要来的。”
其实,规划果园的事已经大致可以告一个段落了。但他俩这样一说,昌翔倒不好意思马上说要走了。再说了,他是不愿回屏底村的,只是觉得“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地”,还有人们常说的那个“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觉得这些话都足以称得上不刊之论。
几天后,彩彩果然又随八子来到山上。但是,八子却还带来了个消息,他说昌翔:“周济叔让你下山一趟,说是雷营长找你有事商量。”
灵鹊忙道:“啥事?”
八子摇头。葛茂盛和灵鹊,还有昌翔,都把目光投向了彩彩,可彩彩却也是一脸的茫然。
(未完)
群山为证
——七十年代山乡电影放映的红色记忆
王 正 选
呼呼的西北风在夜幕的笼罩下肆虐盘旋拍打着窗户,寒冷的暗夜勾起了一段难以尘封的记忆——那年那月那时光,在寒风刺骨的夜里,在雷鸣电闪的夜里,在山路崎岖的夜里,在蚊虫叮咬的夜里,艰辛的操劳奔波,撕扯着每一位山乡电影人的肌体和青春。其时虽已相隔数十载春秋,我所经历的艰辛的电影放映往事却依然记忆如昨,历历在目,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在窗外寒风的点击下,伴随着似乎在耳畔响起低沉悲壮又像是伤感凄凄的乐声,闪回在记忆的荧屏上。
(一)
那是一个轰轰烈烈大抓水利建设、植树造林、大办农业的年代,那是一个举国为实现四个现代化理想而奋斗的年代,那是一个雷锋精神发扬光大模范人物层出不穷的年代,那也是一个看电影是最高文化享受的年代,那时的电影放映队肩负着活跃群众文化,占领先进文化阵地,传达党的声音,宣传模范人物,普及科普知识和时事政治及政府中心工作的光荣职责。
我从事的电影放映区是一个七沟八梁的山庄窝铺乡镇,那时称人民公社。对于住在黄河岸边吃井水长大的我来到这吃水窖里泡有羊屎蛋的下雨水我就受不了。六十年代,这里的村民一年也只能看到一两次县电影队巡回映出的电影,七十年代初,逐渐建立了人民公社电影放映队,村民一个月就能看到一两次电影 ,也就是我们放的电影。但村民们除过偶尔能看看耍猴说书的,甚至是靠逗一些二干憨憨疯病人取取乐外,看电影依然是他们巨大的文化精神享受。电影在哪个村子里映出,都是全村老幼奔走相告的头号新闻,而且,电影在哪个村子里映出,生产队干部都会让社员提前半晌收工回家,小孩和无事可做的老人会早早把板凳摆到电影场。邻村的许多男女也会翻沟越岭前来享受看电影的快乐。有些走不动的老辈们,被晚辈用小平车拉到电影场看电影。电影来到哪个村子,村干部都会在第一时间用自己的方式向全村发布消息。有个村子,会计股长在大队部用扩音机向全村发布电影消息时,先用嘴对着送话器吹一口气,安装在窑顶上用两棵树干连接在一起的高高杆子上的四个高音喇叭会同时发出传遍全村的“噗”声。听到“噗”声的村民们知道大队又要广播什么消息了。会计不紧不慢的开始了他的广告词:“全——全体干部群众注——注意啦,公——公社电影队几——几何见(今黑夜)才——才洽村(在咱村)又——又演(表达出了很激动的心情)!演——演出的片是——是説哈村目演过(上下村没演过,说明是新片,好片),洽——洽都几何见(咱们今黑夜)都——都立早下(来早点),立——立早下就勾——勾家早(开演的早),勾——勾家早就撒——撒过早(结束早),撒——撒过早,就——就付得早(睡得早),付得早(睡得早)就干活起得早。”你别说,这是一个很到位和人性化的广告词。
对观众来说,看电影是个愉悦快乐美好的事情,在他们的眼里,我们放映员是最最幸运的,他们常说:你们天天看电影真美啊!其实不是这样的,这个活儿很累很累!那时的电影机、发电机容易出故障,影片也容易断,加上半小时就得换一次片,演出中非常操心,而且夜夜都得熬眼,所以一般放完电影就很累了。由于我们的心全操在放映质量上,很少能专注神情看电影,停留天数短的影片,到送走时都搞不清影片的情节内容,不像现在用的是光盘或者是数码机,演再长的影片,根本不用麻烦换片和操心出故障,放映员和观众一样神情专注安然看完电影。
记得我刚开始放电影时,也和观众一样沉浸在跌宕起伏的剧情之中,很快我发现这是一个相当操心的活。有一次,一个拷贝放完后,我打开场灯换片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影片早断了,收片夹哗哗的在空转,胶片经过输片道后全部像下面条一样落在地上花花绿绿一大堆,可把我吓坏了,幸亏无人踩在上面,影片损坏可不是闹着玩的,这责任真的担当不起,从此再也不敢像观众一样随着剧情忘乎所以了。放映有些陈旧的拷贝,比如像《朝阳沟》,双手得不停的拍打收片夹,否则影片就收卷不起来,这样的影片还容易断裂,得不停的粘接。白天要维修保养机器,翻沟过岭取片换片,把电影机送到下一个放映点。所有放映员就没有说不累的。有天夜里,我放映完电影回来,因停了电,把燃着的蜡烛放在床头柜上,铺好床,往床上躺的时候,心里就想,得把蜡烛吹灭,不然会把柜子燃着的,结果倒头便睡着了,早上醒来,发现柜子被烧有碗大一块木炭疤,柜子几乎快烧透了,这半夜屋子里肯定是乌烟瘴气,而我却浑然不觉,你说昨夜我入睡的速度快不快,睡的死不死,累不累。这公共财产被损了,我都熬煎如何交代。而且那着火下面的抽屉里还有一把我曾经干过爆破员用剩下的雷管,幸亏没有引爆,否则,可就摊上大事了!
山民们对电影的巨大热爱,也增加了我们的压力。有了热映的或刚发行的首轮影片,即在一个公社只能停一到两个晚上的影片,我们就得连夜不停地放映。当我们在黄河边也就是在沿河片演出时,山上的中片就派来拖拉机在等着拉我们去他们那儿演出,中片演完后,我们又得被翻沟越岭拉到几十里外山脚下的村子演出。当我们赶到这里时,老老少少的山民们早已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等着他们渴望看到的电影。
在整夜连轴转的情况下,危险也时常暗暗悬在我们的头上。在一次转点途中,坐在拖拉机头上的我,因瞌睡打了一个盹,险些摔下正在吼叫奔跑着的拖拉机下面,我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心怦怦直跳,我环顾黑暗的旷野,无人知晓差点发生的大祸,真的很后怕!但危险还是在一次转点途中发生了。那晚,拉我们的是辆小四轮拖拉机。车刚上到一个坡路上,由于路面高低不平,开车的小伙子好胜心强,暗夜里又甄别不清路面,加足马力全速直往上开。车如风浪中的小船一样颠簸着。车上被放映机、大功率发动发电机、幻灯机等设备装的满满的,上面坐着我们两个放映员和五六个从塬上赶来看电影的村民,还有几辆他们骑的自行车。我因怕翻车,在颠簸的车上做出随时准备跳车的姿势。突然,恐惧的一幕发生了--车箱向沟的一面急速的翻转了过来!那感觉就象是在天空中往下倒一样把我们往路边黑洞洞的崖下倒了下去!我大喊了一声“刷啦”便第一个从崖边的荆棘丛中掉了下去。好在刚上坡的崖不到两丈深,好在我很早的时候就一直有翻单杠和跳高崖的运动。话说我如飞燕般从高处落下后,顷刻想到头顶上落下的沉重的机器和人、自行车都会砸在我的头上。说时迟那时快,往日的功夫全用上了,在我两脚着地的同时便轻易的从面前的一堵墙上跃了过去,准确的说是双手搭墙飞跃而过!而紧接着身后便有了人的呻吟声,黑暗中细看,原是落在了一个猪圈里。我听到的呻吟声是紧接着我摔下来的一位观众,他也是双脚先着地,但却被巨大的下坠力冲的岔了气而躺倒在地,急得头直往墙根猪的“卧室”里钻,他也清楚有东西要砸下来,他的头幸免于难,但腰部被砸了。这是他事后述说的情况。那晚只有我一人完好无损,仅手上扎了根枣刺。其余所有的人均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有的数日不能行走,有几个村民当晚不敢再坐车而是到附近村找人家睡在了那里。
(二)
我十七八岁时,是村里的幻灯放映员,缘于县文化馆组织学习绘画创作,曾被地区组织到省城参观昔阳农民画展和阳泉市工人画展;人民日报、地区报记者还对我们跟踪采访。中央文化部美术处高锦德处长,中国美术馆景馆长,省美协主席苏光,山西大学赵秋教授和他的学生以及四川省美协的牛文、徐匡、李奂民等著名画家都前来参观视察我们的画展和学习情况。正在自己痴心于绘画之路时,被公社领导召见参加公社电影放映工作,因为制作幻灯的需要……
“我们是人民的放映员/我们是人民的勤务员/任七沟八梁/任三千沟壑/任风吹雨打/我们要做笔直的白杨/我们要做善弱的蚕姑/我们要做成灰的蜡炬/我们要做人民满意的放映员/我们火热的心火热又火热——”
这是自己当年对激情燃烧的畅想和记录。有大地日月群山为证。
那是一个早春的夜晚。气温依如冬日般的寒冷。我们在黄河边的一个村子放映影片《窦娥冤》。这是一部由著名蒲剧演员王秀兰主演的蒲剧影片。故事情节极为感人。每放映一场,我们和观众都是悲愤不已,泪水涟涟。中途换装影片时,我为掩饰自己流泪的面孔,就不开场灯而摸黑换片。热心的观众还以为没有了电,用打火机为我照明。后来我们渐渐习惯了剧情的发展,就不流泪了。但每在一个村映出,观众大都是看的第一次,就没有不流泪的,到了剧情高潮时,不少观众抽搐痛哭失声。(写到此,我欲流泪,只好深吸一口气,方控制住心情)。那晚的映出所不同的是,阴沉的天气,渐渐下起了雪雨,且一会比一会下的大。我对大家说:“下大了,不演了吧?”而大家明明把棉衣脱下顶在头上遮雨却一连声的说:“没下,没下,继续演!”于是,在淅沥纷扬的雨雪中,在电影机哒哒的响声中,观众们继续融于感天动地的剧情里。影片映到中段时,地下已是用脚踢着哗哗响的雨水滩,我身边的几位观众已不知不觉挤在了我遮盖放映机的雨伞下,而我却已站在了雨伞外任被雪雨淋着。我好寒冷啊!但我只有坚持着坚持着。
银幕上:六月飞雪降,窦娥女泪声涟涟;银幕外:苍天雪雨纷,众观众饮泣声声;影机旁:寒神耍淫威,放映员浑身打颤。这是一幅怎样才能说清楚其内涵的场景和画面啊 !
那是一个酷暑盛夏蚊虫叮咬的夜晚。我们在中条山下半山沟一个只有几十口人的小村子演出。演的是一部由唐国强主演的《祖国啊母亲》的彩色影片。那时,能看到一场彩色影片都是令观众激动的事情。我们在广播电影片名时,也必然会特意加上彩色二字。电影开映不到一会,天却下起了雨。我们要求停止演出,可村民们不答应。最后在村民们的建议下,把电影机搬到给孩子们上课用的小窑洞里继续映出。窑洞实在太小,人挤得密不透风,窑外还有人在雨地淋着。由于窑内人多气温高,加上人们呼出的各种气味,真是又热又恶心。我环视周围,但见黑板上已形成欲流下滴的蒸馏水珠,人们个个大汗淋漓,有那抱小孩子的妇女胸前的衣服已大片透湿。有不少人受不了窑里的蒸呛而挤出窑洞,但在外面又得被雨淋着。于是,稍喘口气又挤进窑里,在窑里受不了又挤出去,在外面又得被雨淋着。那场景就象:前面是悬崖,后面是刺刀,前面是豺狼,后面是虎豹,怎么都是个死。我更是受不了那种热和呛人,特别难以忍受那种从许多胃里发出的气味。我们好在是两个人,轮换着出来透透气,身上不是被汗水沁湿就是被雨水淋湿。终于,有位远道来看电影的保健站医生吼了起来:“这不行,这不行,这要热死人的,这要病死人的!”没有人接腔。人们坚持着要把电影看完!其实,我们一定要停演,村民也只能由着我们,因为我们是唯一为他们送来精神快乐的电影放映员,他们很尊重我们。这个地方说是一个村子,其实也就是中条山一个大深沟里半沟处的一个平台,一条悬崖小道是村民进出村的唯一通道。外界人是轻易不会来这里的。山民们常年就伴着狼嗥狗叫残喘于此,看电影对他们来说该是多么愉悦的事啊,我们怎么好忍心违背了他们的心愿呢!为这样小的村子演一场电影,我们只收三四元钱,而片租就得五六元钱,所差的钱和发电的汽油钱都得由我们电影队来支付,而我们也只是一个自负盈亏的单位,要算经济账我们这绝对是自讨苦吃的赔本买卖,有些放映点连发电带放映一场只收三元钱,但在那火红的年代,普及电影的一份责任感事业感激励着我们——我们要让辖区的农民都要看的上电影、看的起电影!
那是一个北风刺骨没有市电的夜晚。那晚,我们在沿山片的柳沟村演出。因为市电停了 ,我们就得自己发电 。我负责看护发电机。为了不让发电机的轰鸣声影响山民们看电影,发电机放在距电影场很远的一个生产队库房背后。紧挨库房是一片空旷的田野。人常说下雪不冷消雪冷,那正是一个雪后之夜,又是全山乡最冷的地方,一个冬天都是山风阵阵,有被称为西伯利亚之说。此刻,被冷风裹挟的我,犹如“寒风吹我骨,严霜切我肌”之感,此刻,不仅是冷而是觉得是可怜。自古有许多赞美冬天和赞美冬日之风的诗词篇章,我只觉得那是吃饱了撑的,让这要命的二干风冻死他,看他还赞美!唉,上帝有罪啊,他真不该造出这冬天的风,要知道观众是天天换,我们放电影的却是要天天在这寒夜里熬啊!那许多难熬的冻日寒夜令我终生难忘。在观众的要求下,我们每晚都要放映三四小时的两部影片。电影一开始放映,放映员是不能离开的,要做到耳听眼观鼻闻,保证优质放映。有许多影片会中途滑片和断片,必须迅速处理,如果离开就会酿成事故。由于不能走动,尽管已穿着笨拙厚重的翻毛皮鞋,双脚依然是冻得疼痛难忍。装换影片时,双手和周身经常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而影响换片速度。那种冷至今想起来依然是恐惧之感。有一次为增援兄弟电影队演出首轮影片《少林寺》,那么火爆的影片,却有一多半观众被奇寒如刀的中条山风吹得逃离了电影场,而我只能坚持将影片放映完。在没有市电和停了市电的地方演出,看护发电机因远离人群,不仅是冷,而且孤凄难奈。在柳沟村的那晚实在是冷凄不堪,就坐在轰鸣的发电机上,依靠发电机身的热量御寒取暖。开始坐在上面时,由于机身剧烈颤抖,屁股被震得发麻难忍,但不一会儿居然趴在发动机的燃烧室上睡着了。待到换片时,由于电影机停止了转动,发动机会因没了负荷发出特殊的声音使我醒过来,等到影片装好电影机开始运转后,发电机就又恢复了载荷后的沉重的稳定声音,我就继续趴在发电机上取暖睡觉。此后,我就经常这样取暖解困。多年之后,回想起此事,觉得很后怕,因为趴在发动机上,下巴正对着火花塞,火花塞一旦脱扣,还不把下巴打没了。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的夜晚。准确的说,是经历了无数个那样的夜晚。当然,每一个人都会有如此的经历,这是再普通不过的现象了。然而,对于我们面对山民们一双双渴望看电影眼睛的电影放映员来说,就不会是一个耳听眼看的经历,而是面对即将倾盆而下的大雨,却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躲开大雨浇注的承受过程。因我们长年都是露天映出(我们是多么渴望有一个无须频繁的夜夜挂幕扯线、风雨不避的放映场所啊!),每逢突降大雨,我们总是最后逃离现场的“难民”。每当天上传来一道道闪电和雷声,观众们会不由自主的出现惊慌现象,但眼睛依然盯着银幕,突然一声惊人的炸雷响起,观众会刷的全站起来,但依然双眼紧盯着银幕。眼看着大雨就要下来,但看着观众不肯离开,我们只好稳坐如山的继续放映。少顷,头顶一阵凉风掠过,雨点便砸了下来,于是,老少观众便吼叫着四散夺路奔逃的回家了。而我们则凭借过硬的操作本领如疾风闪电,如风扫残云的将全套电影设备整装入箱。但我们绝对会被淋成落汤鸡。我们落得如此“下场”,也就是为了山民们多看几分钟电影。一次,在大山下一个叫前洼的村里演出,不料一阵巨风卷过,老天又开始了发威,真的是--闪电如凶神执鞭抽打,雷声如恶煞直扑头顶,大雨如龙王掀翻江河。那提前于我们冲出电影场的山民们也没能幸免一“难”,全都成了暴雨的“俘虏”。我无疑是最后离开电影场的,但头上如大锅扣顶,加上铜钱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四周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放映电影的场地是在大山沟边,我不能贸然行走,只能靠闪电的光亮往前跑一截,然后再等闪电再往前跑。待我跌跌撞撞滑溜下一个不太长的坡底,发现旁边有个牛圈,借着圈里微弱的灯光,看到不少山民躲在里面,他们的脚已泡在冲进窑洞的雨水里。在他们的招呼下我也冲了进去,坡上冲下来的水还继续往窑里流。我们看着不断升高的水面,只有等着大雨停止。那晚一村妇不幸跌下了深沟 。翻开三十多年前的日记,我对那晚是这样记录的:“狂风,呼啸撕拽着毫无反响的大地;乌云,似万马奔腾笼罩着太空;山前山后,闪光无处起惊雷;刷!大雨倾泻如注。此刻,万物在沉思。”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作为一名电影放映员,一是要苦练过硬的放映技术,要时刻面对各种故障的出现,一旦故障出现,必须能够迅速排除,否则怎么面对满场的观众,他们中的许多人可都是扶老携幼、老弱病残、翻沟越岭来的啊,你能轻易因自己的无能让他们回去吗?!二是要苦练过硬的操作本领,尤其是要在黑暗中把正在工作的放映机、影片、电唱机、许多连接导线以及银幕、扬声器顷刻间快速如风扫残云般完整无误的收装入箱,惟此,才能最大限度的保障全套电影设备不受大雨的侵袭。有天晚上电影放映结束后,我迅速收拾完机器,便骑着自行车飞一样的往驻地返回,没有骑多远,突然“砰”的一声,我便稀里糊涂从自行车的手把上窜了过去,我下意识的回手扶住了车把,原来是天太黑,我根本没看见路上正在前行的小平车,我撞在了小平车的尾巴上了。小平车是村人拉着老人或者是残疾病人来看电影的,在我的猛然撞击下,拉车的人“哎呀”大叫了一声,此刻,我才发现前面走路的人还不少,我低声说:怎么还在路上!意思是说,我放完电影还得解下银幕喇叭、收拾机器,你们却是早都上路了,怎么才走这么一点距离。我重新骑车继续赶路。听拉车的低声说:我的手臂都震麻了,不知人家撞得怎样。发生“撞车”事件的原因是什么呢?天太黑是一方面,主要是我认为我是把机器收拾结束才上的路,观众走得早,都该回到家里了,路上没有行人了,实际上是我自己没注意,由于我收拾的太快,上路的时间和观众上路的时间没有多大的差别,加上我骑车的速度过猛,所以很快就撞上了。
(三)
回忆到这里,已是子夜时分,而我敲击键盘记录回忆的双手却不想停下来。三十多年前那许多夜的此刻,不正是为山民们刚放映完电影,要么就睡在乡下某个窑洞里,要么还正在暗夜俯瞰下的荒凉的山沟里赶路吗!
此时的夜分外宁静,间或传来几声流浪猫的呜咽声。周围的人们早以进入梦境。从电脑里轻轻飘出来的如泣如诉的《苏武牧羊》曲子伴随着我的思绪又辗转反侧的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回忆里。我想到了当年那一个个与跳蚤同眠与鬼魅同室与恐怖缠绕的山乡之夜。
我的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凄寒和辛酸。
小村灵异屋。有一个偏僻荒凉的小山村,村子三面都是渺无人烟神秘的大山沟,极目远山如画如黛,但村民的生活却不是那好看的群山。如今县委县政府已设法将他们合并到热热闹闹的大村落里去了,结束了他们祖辈“姑娘都想嫁出村,小伙长大成亲难,沟底有水塬上干”的苦行僧日子。我在那个村子放映完电影后,村会计给我安排在村子刚建成不久的大房子里睡觉。房子建在村外的一片大块地里。透过暗夜还能看到不远处的地埝根处有坟茔存在。会计离开我时,似乎想说什么,可欲言又止。在后来的日子里,我隐约知道了一些情况,据说那个房子里发生过灵异事件,按村里人的说法就是那个房子“很紧”,村里的人是很忌讳这样的房子的。平时,那个会计家里来了客人后,他若要睡在那间屋子里,枕头下要藏刀、剪、桃树枝之类所谓的“镇物”。
山村《聊斋》版。在一个叫龙源的村子里。是一座紧靠中条山根的村子。电影放映完后,村干部给我安排住在大队部的一间房子里,房子里就一张简陋的单人床,似乎还放着锣鼓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房子四周的围墙基本上全坍塌完了。在漆黑的夜里,西北风把树枝撕扯的发出呜呜呜的叫声,那可以说就像蒲松龄所著《聊斋》里的故事。
所不幸的是,夜半时分,《聊斋》版的故事发生了。
由于疲乏,我很快就进入了梦境。大约半夜时分,睡梦中的我,突然被一声震耳的巨响惊醒。待睁眼细看,原来是门上的窗户被突起的狂风猛然推开了,感觉就像是一个发怒的巨人狠狠地把窗户踢开。紧接着冲进来了一股强旋风,迅疾的从地上旋转到空中,地上的烂纸尘屑随着旋风一样旋转了起来,悬风很快旋转到我的脚头,又从我的头顶旋转着不见了去向,好像是从进来的窗户口旋转了出去。想想,奇妙不,害怕不。不要说如此大的旋风,而且是半夜冲进屋子里的旋风,就是大白天看见小小的旋风,村民们都会认为是件不祥的事情,因为人们觉得那是碰见了鬼魂。我从小就听过许多关于人们不幸遇到旋风的怕人传说。
山沟惊我魂。一次在柏池村演出结束后,我因次日要去县上报表,所以需要赶回乡政府。热心的村支书执意要送我一程路。我觉得凭我走夜路的胆量,根本不需要别人护送。何况距乡政府的路程不是很远,中间只不过是隔了一条不是很大的沟,像这样的路程我感到就和大白天走路差不了多少。但村支书是执意非要送我不可。于是,我们就一块上了路。其实我心里好笑支书不知道我南征北战走过了多少比这远的多的夜路,今晚走这样的路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我和支书边聊边走。走到了沟边我就下了沟。支书用不太亮的手电边往下照着边大声和我说着话。我也是一边快步往沟底走一边和他对着话,还劝他回去。但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我边往下走心里却产生了隐隐的恐惧感,我很快的走到了沟底且快速的走上了上坡的路,心中的恐惧感还在继续增加,尽管支书还在和我大声对着话。上坡的路旁有一个荒凉的窑洞,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但我路过窑洞时,心里已不是隐隐的恐惧,而是很恐惧!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要知道我从小就住在与狼为伴的荒山野岭之地,走夜路算什么啊!。
由于受到了惊吓,致使我第二天夜里迷了路。
由于乡政府所在地与我晚上要去的村子之间的路上用料角石刚铺过,骑自行车很困难。晚上电影演完后,我想从另一条路往回走。但由于我对那里的地形还是不太熟悉,只顾骑着自行车往前行。由于是下坡势的路,眨眼几里路已被甩在了身后,但我很快发现这条路不通向乡政府,而是通向第一天晚上放电影的柏池村,我本来觉得从柏池村也能回到乡政府,可是我想到要翻那个奇怪的沟,我怕了。那一刻,我可能真的迷糊了,本应原路返回,但却骑着自行车顺着地埝边仅二尺宽的小路直往东行。我以为能从此路骑到通向乡政府的大路。但我弯转骑进了一处荒草丛里了。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到一个大坟丘挡住了我的路。其实已经没有路了。我只好扛起自行车从不太高的麦苗地里继续往东走,但我很快发现,一条大大的沟横在了我的前面,通向乡政府的路还在沟的对面躺着。眼前的沟是和第一天夜里翻的沟是同一条沟,但眼前的沟却是大的多了。我只好扛着自行车沿着沟边往北而上,反正我是不愿意去走第一天夜里那条沟的路了!最后我又转回到了开始起步的路上了。我从此处顺利的摸上了通向乡政府的大路上。但我已经有点不相信是否是大路了,我真的是再次恐惧了,这次恐惧是怕再摸错了路。我蹲下身子看到遍路是料角石,才放心地推着自行车踉跄前行。如果有一天有读者要看我的这篇文章,敬请千万莫要嫌弃我在此的罗嗦叙述。要知道我那个凄苦的夜晚不是一段文字的叙述,而是一段寒心的经历。我那时是边艰难的寻路边不时的想着,那看完电影的山民们,早已进入了温暖的梦乡了吧?而为你们送完快乐的我却还落难在这荒郊野外啊!
关于那条莫名其妙让我害怕的沟,后来有人解释说,半沟的那个窑洞里,当年放满了“杜马战役”死难人的尸体。
夜闯滹沱沟。冷风嗖嗖,残月如勾。借着微微月光,我推着自行车在滹沱沟底黄河水边的小路上匆匆赶路。我刚为滹沱村演完电影,此刻是要赶到县城党校休息。滹沱村紧靠黄河水。这个村子新购回一部电影机。村民们激动的想看电影,但因村里新任的放映员没有放映证(省文化厅考发的资格证),电影公司不能为其供片,于是便请我去放映。电影放完,已是夜半时分。那时已是改革开放的80年代初,社会治安状况很不好,路上毛贼劫路时有发生。我刚才离开村子时,村人把我随身用的皮包帮助放在自行车的前面,但我却把皮包放在车后的行李架上,我怕夜路上遇到劫贼,发现皮包引起麻烦,就算不是劫贼,在漆黑的夜路上,若对方力量大于你,也可能会一念之间由人变成贼而抢走你的东西。最低我是这样思考和预防的,因为长年走夜路,我不得不想得细一点。
我骑着自行车从村子上的一面大坡下到沟底后,发现河水已漲进了沟里。在河水不长的季节里,从这里就可直接走上通向县城的路,但现在的路却被上涨的河水已掩盖的不见了踪影。我是黄河水边长大的,知道每年都有人淹死于河水里,人们说是河神爷年年要收人,自然河水里的冤鬼就多了。此刻我在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河水边,看到的似乎不是河水,而是影影绰绰的亡魂幽灵,我不由的打了个寒颤。我快速的顺着水边往沟里摸去,我要从水的最尾部绕到通向回县城的路。这是一个深几十里的大沟。随着往沟里走,更显得阴森黑暗,乱树、芦苇、荒草也愈发的多了;头顶高高的崖上断续传来鬼鸟瘆人的啼叫声。
我算是撞进了游魂野鬼的世界里来了!
我终于绕过河水的尾端,回转穿过长长的乱树荒草,摸到了对面沟底能走出沟的路。路从一个裂开的黑胡同里伸了出来,是一条不太宽的陡坡路。我奋力的推着自行车直往坡上走。突然,有蹼嗵蹼嗵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膜。我有点惊心。声音越来越近。因有一个拐弯的墙遮挡着,互相都看不见对方 。但我上坡的脚步轻,对方下坡的脚步重,我知道对方,对方不一定知道我。我的心里急速的思衬着:对方该是什么人,坏人,好人!到了拐弯处时,我便以猛然的速度出现在对方的面前。我是想让对方惊得突然发呆,而没有机会在一念之间由人变成贼,我便好很快脱身。我的猛然出现,好像还真的是让对方吃了一惊。双方居高临下的都停止了走动,都观望着对方。就位置而言,我显然出于劣势。我很快发现对方是两个人。不管对方思考的是什么,我立即推车从他们身旁超越了过去。我怕那两个人一念之差抢我的自行车。那时候,一个像样的村子都没有几辆自行车。超过那两个人后,我快快的走了一截路,看看他们也没有追我,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紧张的心情平稳了下了。虽然离县城还有七、八里路,但我觉得前面的路已经是那两个人走过来的,反而觉得不太可怕了。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那晚我是走了一个惊心的路。
荒郊遇劫贼。有天晚上,在县城边的一个村子里,为慰问公社建筑队演出,因城边近似荒郊野外,治安状况也最为不好,演出结束后,建筑队会计护送我去县城招待所休息,路途中要经过一个荒凉的水库。不料那会计黑暗中骑自行车不利索,不像我们这些长年在夜幕下骑车的放映员,骑夜路车和白天一样的所向披靡,我们自称为“夜袭队”。那时年轻气盛,我把他远远甩在后面。接近水库边的路时,等他赶上来后我就继续在前面带路。路越来越不好。我怕前面有劫贼,不觉得便加快了速度。蓦然,黑暗里我看见前面路边不远的墙根处有个人影往路上晃动着。我感觉遇上了劫贼。但我觉得凭我的骑车本领(我可以双手不握车把顶风穿衣、点烟甚至载人,这是因冬天下乡骑车手太冷而练了此骑术)和凭我的力气(曾有五个伙计打不过我,在某公社的一次售票映出时,一伙经常在县城捣乱的混混带着钢丝鞭前去捣乱,不想败在了我的手下)劫贼可能就不是我的对手。我骑车冲了过去!在我身后的会计见我突然加快了速度,急得推着车猛跑了起来。我听到了后面的问话声,便立即停了下来。待会计赶上来,我们便一块往县城进发 。会计说,那个人欲挡住他问他“县城在哪里”。我说,离这么大的县城只有一二百米远,怎么能不知道县城在哪里,何况这深更半夜,天寒地冻,谁还能傻乎乎坐那里等人问路。那里肯定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人先搭话,待你停下来,路边暗藏的人就会出来伺机做案。会计说,他已经看到路边的几个黑影向他走来。他吓的就拼命地跑起来,那些人没得上手。
回到招待所,我们的感觉还是有点隐隐的怕。后来听那里的人家说,那就是一伙劫贼。
现在看,那时的劫贼比现在的劫贼老实的多了。
山寨难眠夜。这是一个由散落在山旮旯里的几个小部落组成的山寨。山里女人爱美,但不懂的以肤色和根据自身肥瘦高低搭配,而是觉得红红绿绿就好看。那时候,在集市上只要看到穿着夺人眼球的红袄绿裤女子,那就是这山寨里的女人。翻过一座大山梁有个部落,我们约二十多天就要去演一次电影。在那里,我闪回在脑子里最大的问号就是:人们半夜里生病了怎么办?那里没有医生啊!在山寨里吃的饭和住的地方都让我难以接受,有时候如果只是放映一个晚上,我去时会自带干粮。有一次,村里给我们安排在生产队的仓库里睡觉。那是个什么样的住所啊,我敢肯定,天下的犯人都不会有那样的机会--房子四面透风,打麦用的叉子、扫帚、推板、绳子都放在里面,墙上布满了蜘蛛网;给我们送的被子就像是盖了几个一百年似的,已是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应该是早送去故宫博物馆收藏的尤物了,可惜没有被专家发现而埋没于山野了。算我们运气好,有幸与之零距离走到了一起。被子里面深浅褐色的跳蚤屎斑迹就是你不吃不喝数一辈子也数不完;褥子亦和被子是一个标准。褥子铺在玉米粒堆上;头下枕的是装粮食用的麻袋子。睡下不久,藏在棉絮里的跳蚤便按捺不住早已激动的心情,纷纷窜到我们身上跳舞歌唱,享受美食。那屋子里的梁上君子鼓上蚤们也毫不示弱的前来呐喊助阵。我想,是我们打扰了君子们的宁静所在,它们用叮咬的方式表示对我们的不满?还是它们太孤凄了,对我们的到来用叮咬的方式表示热情的一吻?唉,不管是什么原因,对这种方式我们都觉的难以苟同,为此,我们整夜无法入眠 !思绪到此,我想起了德国诗人歌德所著诗剧《跳蚤之歌》里跳蚤们的结局。那晚,我们也确实是不管那些跳蚤们是什么来路,最后就一个字:“斩”!
次日早上,我在山底的溪水里洗了把脸,顺着沟底走出山,因要去县城换取电影片,继续为另一个放映点演出。
……
后记一 我不想再回忆下去了,因为类似的场景太多了,真觉得是说不完道不尽。看看所回忆的内容,都是艰辛和伤感,好像就没有愉悦和幸福!我在脑子里不至一次的搜索,但真的是搜索不出愉悦的经历:长年熬夜,居无定所,食无定时,晨无早饭,要按现在的养生术论,那年年月月天天都是在与大自然规律和人体生物钟作对,我由此落下的胃病一直折磨着我;每当斜阳西下,我是多么羡慕机关单位那些职工们三五成群倚墙而坐悠悠然的谈天说地,而我们这些“夜袭队员”却全然没有这一份悠然;由于天天晚上都在尘土飞扬的人多场合工作,总是穿不上干净的衣服,天天收卷那粘满尘土的电缆线就发愁的无可奈何,碰上下雨,电缆线就更是满线泥巴;雨伞、胶鞋、小平车是与我们的必伴之物,瞌睡、劳累、百家饭是给我们的专利。要说愉悦和幸福,就是安全放映完了每场电影;机器出了故障被顺利排除了,让农民愉快的看完了电影;取回了农民们喜欢的影片;制作的幻灯得到了农民们的喜欢;为宣传时事政治精心制作的流动红布被群众围看赞叹;逢年过节让穿着新衣服的农民继续看电影;我被授予“优秀放映员”称号,财务报表工作被破格奖励,上了《电影通讯》杂志;参加了全地区电影系统背诵大赛;侥幸躲过了一次次车祸;在烈士陵园附近的停车点孤苦伶仃忍寒挨饿数小时,终于等回了公司发回的电影片!关于此,有字为证,1979年3月11日于潭岔路口:
明月悬空——从半后晌一直等到月亮已经挂上树梢
童声彼伏——听着附近吃过晚饭的孩子们的嬉闹声
目击东方——焦急的不断向车辆回来的方向瞭望着
不显待还——过往的车都不是还被迷了一脸的尘土
身冷腹饥——天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大肚子越来越饿
起诗安源——用树枝在地上胡划着以忘却阵阵饥寒
后记二 作为七十年代的电影放映人,突然发现,那种往昔看电影的动人场面似乎已经成了远古的传说,因为30岁左右的人几乎不知道曾经发生过放映电影人和看电影人激动的故事,对他们说起那时的看电影场面他们会一脸茫然。从2000年起,全国诸多媒体以“寻找七十年代电影放映人”为题材讲述了一个个曾经的一代电影放映人的艰辛和那个举家举村高高兴兴看电影的故事,中国人民大学、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根据诸多的媒体报道,深入生活,寻找七十年代电影放映员,以此为题材作为他们的毕业设计拍摄出了反映那个年代电影放映人生活的纪录片,河南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放映路上》故事片,非常有生活的讲述了那个时代放电影和看电影的感人故事。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曾经把自己耀眼的人生阶段献给了中国电影放映事业,给全国乡村百姓送去欢乐,送去科普知识的一代放映员,他们心爱的电影放映机随着电视的普及已成了博物馆的陈列品,他们的晚年生活十分悲惨,他们谈不上老有所乐,老有所依,老有所医,他们挣扎在温饱线上。中国人民大学学生在采访这些老放映员时,看到他们悲惨的生活,一次一次的把自己的钱捐给了他们。
他们是被改革开放时代遗忘的的一代人民放映员。有网民在网上留言说:“在那个年代,看电影是我们这一代人惟一的文化精神支柱,你们为农民乡亲确实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其历史功绩是世人瞩目的…… ”